孟子自称“私淑于孔子”,又曾“学于子思之门人”,他主要从内在一面发展了孔子的仁学,并在此基础上对“仁义内在”作出了理论说明。所以,首先来看孟子对仁的理解。孟子关于仁的第一个命题是:“恻隐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以恻隐之心言仁是孟子仁学的独特之处。《说文》说:“恻,痛也。”赵岐注:“隐,痛也。”恻隐一词是表示对他人的不幸、危难境遇而产生的哀痛、同情之情。孟子认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例如看见孩童要掉入井中,必然会产生怵惕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不是为了任何功利目的,而完全是情感的真实流露,将恻隐之心“扩而充之”即是仁。孟子也常以“不忍人之心”言仁:“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孟子·尽心下》)“不忍”和恻隐一样,都是对他人特殊境遇下的不幸而产生的哀痛、同情之情;“所忍”则是一般情境下的仁爱之情。孟子认为,仁实际是一种“以其不忍达于其所忍”的扩充过程,即把对特殊境遇下的恻隐、哀痛扩充起来,使之上升为一般情景和普遍意义上的仁民爱物的过程。
孔子言仁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以血缘宗法的孝悌为基点,通过层层外推,达到普遍意义的“泛爱众”,故有子将其概括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而孟子则把“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不欲害人之心”看作仁的基础、根源,与孔子相比,无疑是一个重大变化。孟子言仁更多地倾注了对民众疾苦的同情和关注,如仁政、民本,而不仅仅是以维护宗法血缘为重心。孟子甚至对仁民和亲亲做了区分,把仁界定为对民众的一种普遍情感:“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爱”是对于万物的一种情感,“仁”是对于民众的一种情感,“亲”是对于亲属的一种情感,三者互不相同,有严格的区别。对于一个君子来说,就是要由亲爱亲人达到仁爱民众,由仁爱民众达到泛爱万物。孟子把仁界定为对民众的真实情感,而与亲亲区分开来,表明他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宗法血缘的狭隘范围,赋予了仁更为广泛的社会内容。不过,孟子在提出以上富有创造性命题的同时,依然保留着一些旧的观念,如“亲亲,仁也”(同上)。“仁之实,事亲是也。”(《孟子·离娄上》)这说明,孟子一定程度上还是受到当时宗法血缘关系的影响,同时也有可能,后者是孟子早期继承前人的观点,前者则是孟子“四心”说形成后新的思想创造。
孟子关于仁另一个重要命题是:“仁,人心也。”恻隐之心意义上的仁,只是一种道德情感,相当于孔子的“仁者,爱人”。在孟子那里,与孔子的仁相当的则是后一命题中的仁,即“仁,人心也”意义下的仁。
心是孟子的一个重要概念。《孟子》一书中,心字共出现121次(三处用于人名的不计在内)。从这些场合的使用来看,心字的含义较复杂,它既指道德本心,如“良心”“本心”,也指具体的恻隐、羞恶等之心。那么,孟子“仁,人心也”是哪一种心呢?如果是指恻隐之心,那么,“仁,人心也”只是“恻隐之心,仁也”的重复,并没有新的内容;但如果是指道德本心,那么,仁就等同于道德主体心,并获得全新的含义。可见,对心的理解不同,对这一命题的理解也不同。我们认为,孟子这里所说的心是道德本心,即“良心”“本心”。这是因为,仁在孟子那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被看作人之为人的标准,被看作“道”。“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因此,“仁,人心也”的“心”显然不仅仅是指恻隐之心,而应该是指道德本心。这可由下面一段材料证明:“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合而构成人之为人,说明“仁,人心也”确实是针对道德本心而言,孟子的仁具有比恻隐之心更广泛的含义。此其一。
其次,孟子在提出“仁,人心也”之后,紧接着又谈到“求放心”的问题。“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孟子认为学问的根本就在于“求放心”。这里的“放心”当和本篇第八章的“放其良心”,第十章的“失其本心”同义,都是指道德本心。而“仁,人心也”与“求放心”实际说的是同一个心,都是指道德心。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孟子在“仁,人心也”之后,又提出“义,人路也”,似乎表示仁、义是一种并列的关系,仁并不包括义。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只需要说明作为“人心”的仁与作为“人路”的义是一种什么关系就可以了。孟子义论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将义归于主体心,把义看作主体心的外在表现。因此,这里的仁、义并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从属关系。孟子的意思是,作为“人心”的仁具有高度的理性自觉,作为“人路”的义即来自仁,掌握了仁也就掌握了义。正因为如此,孟子只言“求放心”,而不言寻失路。
孟子通过“仁,人心也”的命题,将仁与主体的本心、良心等同起来,赋予仁丰富的内涵。了解孟子的仁先要了解孟子的心,了解了孟子的心也就了解了孟子的仁。首先,与孟子心有广义(良心、本心)、狭义(恻隐之心等)之分相应,孟子的仁也有广义、狭义之分。从狭义上说,仁只是恻隐之心;从广义上讲,仁则包括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全体。从狭义上讲,仁只是“仁民爱物”之仁;从广义上说,仁则统摄仁、义、礼、智全体,既是情又是理,是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的统一。
其次,与孟子区分“四心”与道德本心相应,孟子的仁包含了由情及理,由恻隐、羞恶、是非、恭敬之心到仁、义、礼、智的全部发展过程。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端”字本作“耑”,许慎《说文解字》:“耑,物初生之题(题犹额也,端也)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换言之,“端”即事物的萌芽、开始。“端”表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不是一种既定、完成的东西,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到仁、义、礼、智有一个生长、发展的过程,正如树苗到树木有一个生长、发展的过程一样。所以,孟子说“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一个“根”字形象地说明了孟子思想的特点。
最后,孟子以心言仁,仁成为实践主体,成为道德实践的内在根源和动力,通过仁,孟子建立起自律的道德哲学。孟子对此有明确的说明:
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
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
“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形象地说明道德活动的自律特征。在这里,仁义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它是道德行为的内在根源、动力,而不是外在目的。“自反而缩”属于知,是本心、良心的内在活动,“吾往矣”则属于行,是本心、良心的外在表现。在这里,知与行,内与外得到统一,而统一的基础则是仁、是心。“仁义礼智根于心”说明心的本质和结构,而“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则表明此心又决定、影响了人们的气质、容貌以及行为,成为道德实践的根源和动力。孟子继承了孔子的仁,使之得到进一步发展,并大大地突出了主体的作用,反映了士的自觉、人格的独立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孟子提出“仁义内在”说,正是建立在他对仁的独特理解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