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孟子》的人都知道,其《离娄下》“天下之言性”章非常难解,千百年来使注疏者费尽了心力。其文云: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此章难解,就在“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这一“故”字。此章下文又说,“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两个“故”字应为同义,所以以往学者往往根据“苟求其故”的“故”字来推测“则故而已矣”这一“故”字的含义。如汉赵岐《孟子章句》说:“天虽高,星辰虽远,诚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岁日至之日,可坐知也。”[1]了解了星辰过去的运行,千年之内的日至都可以推算出来。释“故”为“故常之行”,即星辰自身的运动规律。与此相应,释“故而已矣”的“故”为性的常态和特点:
言天下万物之情性,常顺其故则利之也,改戾其性则失其利矣。若以杞柳为杯棬,非杞柳之性也。恶人欲用智而妄穿凿,不顺物之性而改道以养之。禹之用智,决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虚无事之处。如用智者不妄改作,作事循理,若禹行水于无事之处,则为大智也。[2]
顺从性的常态和特点则有利,穿凿妄为,改变性的常态和特点则失其利。所以下面又说:“能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与道乖。性命之旨也。”[3]赵岐注释此章时,联系到孟子“顺杞柳之性以为杯棬”的观点,是其可取之处,对我们理解该章极有参考价值。不过从“天下之言性也”一句看,孟子是引述当时人们的观点,并加以评论,而赵岐注显然没有反映出这一点。另外,其对“故”字的训释也显得含混、不够明确。
宋代以后,理学兴起,《孟子》因列入“四书”而备受关注,故理学家对此章多有讨论。如朱熹《孟子集注》说:
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4]
朱熹释“性”为“人物所得以生之理”,而释“故”为“已然之迹”。按照朱熹的看法,理属于形而上,是“若无形而难知”,但它可以在具体事物中表现出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所以天下讨论性的人,根据性的“已然之迹”就可以了解到性本身,就像从星辰的“已然之迹”,就可以知其运行规律一样。朱熹的这个解释建立在他“理”“气”、“未发”“已发”的理学观念之上,更多的是一种哲学创造,它与孟子思想存在着一定距离,是学界公认的事实。
宋代著名理学家、心学派代表人物陆九渊对《孟子》此章亦有解释,其《象山语录》云: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此段人多不明首尾文义。中间“所恶于智者”,至“智亦大矣”,文义亦自明,不失孟子本旨。据某所见,当以《庄子》“去故与知”解之。观《庄子》中有此故字,则知古人言语文字,必常有此字。《易·杂卦》中“随无故也”,即是此故字。当孟子时天下无能知其性者,其言性者,大抵据陈迹言之,实非知性之本,往往以利害推说耳,是反以利为本也。夫子赞易,治历明时,在革之象。盖历本测侯,常须改法。观革之义,则千岁之日至,无可坐致之理明矣。孟子言“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正是言不可坐而致,以此明不可求其故也。[5]
陆九渊释“故”为“陈迹”,是取“故旧”之义。但这样一来,下文“苟求其故”的“故”字便不好理解。所以陆九渊实际是把上面一章分为三个不同的部分,认为前面是孟子对当时人性论的评论,批评当时之人据陈迹言性,以利害相推算,忘记了性的根本;中间一段是孟子关于“智”的观点,并认为其“文义亦自明”;后面则是讲“赞历明易,治历明时”,并根据“历本测侯,常须改法”,改“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为“不可坐而致”。陆九渊素以不读书自诩,且主张“苟得于心,《六经》皆我注脚”,故常常妄改经义,此章即是一例。
清代考据学流行,许多学者对孟子此章进行解释,如毛奇龄释“故”为“智”,认为“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不过智计耳。顾智亦何害,但当以通利不穿凿为主。夫所恶于智者,为穿凿也。如不穿凿,则行水治历,智亦大矣”[6];焦循认为“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并将“故”释为“已往之事”,认为“当时言性者,多据往事为说”,“孟子独于故中指出利字,利即《周易》元亨利贞之利……利以能变化,言于故事中,审其能变化,则知其性之善”。[7]当代学者中也有对此章进行注释者,如杨伯俊先生译此章云:
孟子说:“天下的讨论人性,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推求其所以然,基础在于顺其自然之理。我们厌恶使用聪明,就是因为聪明容易陷于穿凿附会。假若聪明人像禹的使水运行一样,就不必对聪明有所厌恶了。禹的使水运行,就是行其所无事,[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假设聪明人也能行其所无事,[不违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实行,]那聪明也就不小了。天极高,星辰极远,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以后一千年的冬至,都可以坐着推算出来。”[8]
杨注《孟子》以简洁、明了著称,但此章却很难说做到了这一点,这也反映了“故”字理解上的难度。《孟子》一书谈论性的地方很多,但系统发表对性的看法,却仅此一章,是理解孟子人性论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但由于“故”字得不到训释,此章的含义也就含混不清。“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它与孟子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孟子赞同的,还是要批判的?对于这些存在着不同的理解,且一直难有定论。所以一方面,尽管此章内容十分重要,但另一方面,在以往讨论孟子尤其是其人性论的著作中,却很少有引用这段材料的[9],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种局面,直到郭店简的出土发现才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