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学》晚出的结论不能成立,其作者和年代就值得重新考虑。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先对《大学》的文本做一番讨论。我们知道,朱熹曾区分《大学》为经、传两个部分,并对传进行了补充。虽然人们对朱熹的《大学》新本存在着一些争议,但其将《大学》分为经、传两个部分却得到多数学者的认可,并成为讨论《大学》必须遵循的基本前提。然而,我们认为将《大学》分为经、传两个部分,疑点颇多,值得进一步商榷。首先,传的体例不统一。被朱熹当作“传”的主要有两部分,一是所引《诗》《书》及“子曰”,如“《康诰》曰:克明德”,“《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朱熹认为这分别是经文“明明德”“亲(新)民”及“此谓知本”的传文;二是作者的直接论述,如“所谓诚其意者……”“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等,这被分别看作“诚意”“正心”“修身”的传文。朱熹把这两种不同的文体笼统说成“传”是不合适的。实际上,前者是引文而不是传,后者是对经文的解释和发挥,同样不是传。

其次,传和经无法统一。既然《大学》包括经、传两个部分,其传文就应该与经文统一,而实际上无论怎样对《大学》的章次进行重新编排,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如“《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一段,原在“故君子必诚其意”下,朱熹将其前调,认为此章是“释止于至善”。但仔细辨析不难发现,此章主要是说“自修”“威仪”以及“贤其贤而亲其亲”,与“止于至善”并没有直接关系。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点,故又进行重新编排,认为此章是“释亲民”[15],但同样也解释不通。除此之外,“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君子有大道”等各段同样也存在这样的问题,说明将《大学》分为经、传,值得重新考虑。

还有,《大学》文体前后连贯,不像是经、传两个部分。此点崔述已经指出,其所作《洙泗考信余录》中有《〈大学〉非曾子所作》一篇[16],反对朱熹将《大学》分为经、传两个部分,并说“玩通篇之文,首尾联属,先后呼应,文体亦无参差,其出于一人之手甚明,恐不得分而二之也”。崔述认为《大学》非曾子所作,可以再讨论,但他认为《大学》原为独立的一篇,则值得认真考虑。从以上分析来看,《大学》并不像有经、传两个部分,反而倒像是一个整体。

如果说文本的分析尚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将《大学》与帛书《五行》经、传做一比较,用出土材料进一步说明分《大学》为经、传并不能成立。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五行》有经、传两个部分,郭店竹简《五行》有经而无传,说明传与经可能不形成于同一时期,是后人对经的解释和阐发。帛书《五行》经传前后相抄,第二一四行以前为经,二一五行以后为传,细读《五行》的传文,不难发现其许多特点都与《大学》不同。首先,传的体例较为统一。《五行》的传每章皆是作者对经文的解释,不存在直接引用《诗》《书》作传文的情况。如“圣之思也轻,轻则形……”一章,传文作“‘圣之思也轻’:思也者,思天也;轻者尚矣。‘轻则形’:形者,形其所思也。酉(柳)下子思轻于翟,路人如斩;酉(柳)下子见其如斩也,路人如流。言其思之轻也……”,其中“圣之思也轻”“轻则形”是对经文的引用,而以下则是对经文的解释,这种体例贯穿了“传文”的始终。值得注意的是,《五行》经文中多处引用《诗》,如“不仁,思不能清。不智,思不能长。不仁不智,未见君子,忧心不能精长;思不精长,不能悦。《诗》曰:‘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之,亦既观之,我心则悦。’此之谓也”。又如“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赫赫,圣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注:《诗经·大雅·大明》之文),此之谓也”。从“此之谓也”来看,文中所引《诗》句乃是对前面文字的解释和发挥,但它是经而不是传,这对我们理解《大学》颇有启发。

其次,传与经相对应,不存在有传而无经的情况。帛书《五行》除前面几章外,每段经文皆有传,传文往往先引经文,然后加以解释,且不厌巨细,每句必解。如“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一章,传文作“‘不变不悦’:变也者,勉也,仁气也。变而后能悦。‘不悦不戚’:悦而后能戚所戚。‘不戚不亲’:戚而后能亲之。‘不亲不爱’:亲而后能爱之。‘不爱不仁’:爱而后仁”。对于一些实在不必要解释的文句也要加上“直也”二字,表示文意自明,毋庸赘言。如“‘鸤鸠在桑’:直也”。《五行》的传文之所以每句先要引用经文,是因为经、传被分别抄在前后两个部分,如果不引用经文,就会使人们不知传文对何而发,造成混乱。而《大学》所谓的“经”“传”也是抄在前后两个部分,若按传文体例,也当在传文前引用所要解释的经文,而《大学》的几处《诗》《书》文字均没有指明与经文的关系,把它看作“传”显然不合适。那么,《诗》《书》之外“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等语是否就是经文的注解呢?我们认为同样不是。因为这里的“修身在正其心”乃是对前面“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等语的概括,前文并没有“修身在正其心”一语,所以与其把它看作传文,不如把它看作前文的引申、发挥,“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等句的情况也是一样。更重要的是,《五行》的传基本是围绕经文而发,没有脱离经文之外的议论,而《大学》的有些“传文”很难与经文一一对应,与《五行》有很大不同。如果说,有“经”无“传”还容易理解的话,那么,有“传”而无“经”则不好解释,与传文的体例也不相符,所以把《大学》的几处文字看作“传”显然不合适。

还有,《五行》经、传文体存在较大差异,很容易看出是两个部分。《五行》经文语言流畅,自成一体,而传文则支离破碎,很不连贯,有些纯粹是为注经而注经。这与《大学》文体首尾连贯,上下呼应也有很大不同。《五行》的传文虽然不一定就是古书的通例,但其反映的基本原则却是普遍的。由此我们断定,《大学》并非是经、传两个部分,而原来就是独立的一篇。

《大学》既然本是独立的一篇,那么,朱熹为什么要将其分为经、传两个部分,并得到多数学者的认同呢?我们认为,这可能与当时学者对经典的理解有关。前面说过,宋代儒家学者出于同佛、老争夺正统地位的需要,往往喜欢把自己的经典说成出自孔子,以抬高地位,增加权威性,程颢认为《大学》为“孔氏之遗书”,可能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朱熹一方面赞同程颢将《大学》推源于孔子的做法,另一方面又看到笼统说《大学》出于孔子,似乎难以讲通,故提出经“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的说法。这样,便将原来是一个整体的《大学》分割为两个部分,而由于朱熹的权威和影响,他所改定的《大学》新本逐渐取代《大学》古本,《大学》分为经、传的说法也以讹传讹,几成定论。然而,既然朱熹的观点并不成立,他的《大学》定本对理解《大学》并没有多少可取之处;相反,值得重视的倒是程颢的《大学》定本。在朱熹之前,程颢、程颐兄弟都曾对《大学》文本做过整理,其中尤以程颢的定本为佳。朱熹在《大学章句》中称,“旧本颇有错简,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经文,别为序次”,说明自己与二程兄弟有一定的继承关系。但与朱熹相比,程颢改定的《大学》也有一些根本不同。首先,程颢将《大学》看作一篇,而不是经、传两个部分。他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等三纲领以及“知止而后有定……”看作第一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等八条目看作是第二段,然后是“所谓诚其意者……”“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各段,而将“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君子有大道……”分为独立的两段,看作对以上内容的概括和总结。其次,与此相应,他将《大学》中的《诗》《书》“子曰”等文字看作引文而不是“传”。如他将“《康诰》曰:克明德……”等内容放在第一段后,看作对“明明德”等内容的发挥,而将颇有争议的“《诗》云:瞻彼淇澳……”一段放在“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一段中,看作对“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的发挥,不仅合理而且显得颇为通顺。虽然程颢将《大学》看作“孔氏之遗书”有失片面,但他却由此避免了“经传”问题的干扰,因而能得出更符合实际的结论。通读程颢整理的《大学》,全文语气连贯,上下一致,浑然一体,远胜于朱熹的《大学章句》,似更应引起人们的重视(详见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