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思孟的面貌又有新的变化,并随着道统说的出现,与道统结合在一起,成为儒家正统的代表和象征。与此相应,其地位也不断提高。汉魏以降,佛老流行,儒学衰微,逮至唐代,韩愈崇儒学,批佛老,首倡道统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之传之舜,舜以之传之禹,禹以之传之汤,汤以之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76]儒家的道自古以来就有一个传授系统,它从尧舜时代就已经开始,远比佛老久远,这一传授系统后经孔子传与孟子,孟子以后却不传。韩愈还注意到道统谱系内部的差别,他说:“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77]认为“由周公而上”,所重在于政事;“由周公而下”,孔子到孟子,所重在于思想学说。孔子之后,儒学已出现分化,形成不同的派别,“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78]。这便将曾子、子思、孟子置于尧舜以来儒学道统传人的位置,认为曾子、子思、孟子一脉相承,得孔子之真传,处儒家之正统。所以严格说来,韩愈这里提出的主要还是一个谱系的概念,而不是学派的概念,但既然思孟之间存在学术上的授受(不一定是亲自的授受),又区别于孔门其他弟子,那么,将其看作一个学派便并非没有根据,只是韩愈还没有明确提出思孟学派的问题。

韩愈的道统说得到宋明理学家的普遍认可。“伊洛兴起,那时的学术风气又变了。他们看重‘教’更过于看重‘治’。因此他们特别提出《小戴记》中《大学》这一篇,也正为《大学》明白地主张把‘治国’、‘平天下’包括到‘正心’、‘诚意’的一条线上来。于是孟子和孔子更接近,周公和孔子则更疏远。在韩愈以前,常还是‘周孔’并称的,到伊洛以后,确然变成为‘孔孟’并称了……他们之更可看重者,也全在其内圣之德上,而不在其外王之道上。于是远从《尚书》‘十六字传心诀’,一线相传到孔孟,全都是‘圣学’,不再是‘王道’。”[79]因而,二程、朱熹都主张孔子之后,传播“圣学”的是曾子、子思、孟子:

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80]

人言今人只见曾子唯一贯之旨,遂得道统之传,此虽固然。但曾子平日是个刚毅有力量、壁立千仞底人,观其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底言语可见。虽是做工夫处比颜子觉粗,然缘他资质刚毅,先自把捉得定,故得卒传夫子之道。后来有子思、孟子,其传亦永远。[81]

二程、朱熹不仅肯定了曾子、子思、孟子的传授系统,还将《大学》《中庸》从《礼记》中独立出来,与《论语》《孟子》一起合为四书,其中《中庸》为子思所作,《大学》为孔子之传而曾子“作为传义以发其意”。这样理学家所推崇的四书便成为孔、曾、思、孟的传世文献,儒家道统的经典依据,而二程、朱熹等理学家也以承继道统自任,一部宋明理学史某种意义上即是对儒家道统重新理解、阐释的历史。由于二程、朱熹等理学家主要是用道统看问题,而道统论并非一种历史观,而是一种文化观,其所关注的不是具体的历史事实,而是一脉相承的文化精神,所以他们不是把从孔子到孟子看作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不注重其内部思想的分歧、差异,而是认为孔、曾、思、孟“一以贯之”,传递着相同的“道”。这个“道”,他们认为主要是仁义的问题,是“性与天道”的问题,并以各自的理论形式对其做了重新阐释和发挥,形成理学、心学的不同派别。不过,这一时期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首先是突出、强调子思、孟子维护儒学正统,使孔子之道不坠于后世。如,“古之善言性者莫如仲尼,仲尼圣之粹者也。仲尼而下莫如子思,子思学仲尼者也。其次莫如孟轲,孟轲学子思者也”[82]。“传经为难。如圣人之后才百年,传之已差。圣人之学,若非子思、孟子,则几乎息矣。道何尝息?只是人不由之。道非亡也,幽、厉不由也。”[83]“自孔子没,则诸子已有不能尽得其传者,于是子思、孟子又为之阐幽、明微、着嫌、辨似,而后孔氏之道历万世而亡敝。”[84]“昔孔子历聘天下,从游三千,然非后世子思、孟子,则不能发明其盛。盖阳之畅也,暮春日之显也。”[85]

一些学者还指出,子思、孟子对孔子的思想有进一步的深化、发展。例如,“圣人教人,大概只是说孝弟、忠信,日用常行底话。人能就上面做将去,则心之放者自收,性之昏者自著,如心、性等字,到子思、孟子方说得详”[86]。“《论语》止言‘主忠信’,不言‘诚’,至子思、孟子然后言‘诚’。盖‘诚’指全体而言,‘忠信’指用功处而言……故孔子虽不言诚,但欲人于忠信上着力,忠信无不尽,则诚在其中矣。孔子教人大抵只就行处说,行到尽处自知。诚则本源,子思、孟子则并本源发出以示人,其义一也。”[87]孔子的一些思想被子思、孟子进一步哲学化、概念化,给予了理论的解释和说明,尽管“其义一也”,精神实质仍是一致的。

与之相应,这一时期出现了“思孟之学”“子思、孟子之学”等用法。如,“虽非知思孟之学者,而其文自圆”[88]。“推明子思、孟子不传之绝学。”[89]“子产之惠,卞庄子之勇,莫不具论其所以然者,下逮子思、孟子之学,亦莫不然。”[90]“虽子思、孟轲之学,吕望、伊挚之能,许由、伯夷之髙,亦氓逮之而已矣。”[91]“或谓卿妄以道自任,明知思孟之学,故为排之,以自继仲尼之统。”[92]此外像“得子思、孟轲之旨”[93],“合子思、孟子相传之要”,“子思、孟轲之所讽道”[94],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所以这里的“思孟之学”或“子思、孟子之学”显然即子思、孟子所传之思想学说,它与后世思孟学派的用法虽然有侧重的不同,但二者已较为接近了。

不过由于理学家主要也是从道统谱系看问题,而孔子之后道统之传递,除子思、孟子外,还有曾子这一环节,所以一些学者提出,思孟之学实际是“曾子之学”。如,“斯道之传惟曾子得之,子思、孟子之学,曾子之学也”[95]。“参也鲁。然颜子没后,终得圣人之道者,曾子也。观其启手足之时之言,可见矣。所传者子思、孟子,皆其学也。”[96]“皆其学”即皆曾子之学。朱熹亦说:“曾子刚毅,立得墙壁在,而后可传之子思、孟子。”[97]肯定子思、孟子所传是曾子之学。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的学者可能已意识到,曾子、子思、孟子本身是独立的学派,有各自的弟子徒众,但他们之间既存在学术的授受,又同处于道统谱系之中,所以又可以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从溯源的角度,可称为曾子之学;从发展的角度,可归于思孟之学。此外像“孔曾思孟之学”(明冯存予《四书疑思录》卷二:“与讲孔曾思孟之学”)、“曾子、子思、孟子之学”(宋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十二:“今日所讲,正曾子、子思、孟子之学,其于子张、子夏初何预耶”)等用法,反映的也是类似的情况。

理学家将思孟看成道统的传递者,而这一道统又主要是仁义的问题、心性的问题,这一看法在当时已受到一些学者的非议。如南宋学者叶适提出,“孔子殁,或言传之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案孔子自‘德行颜渊’而下十人无曾子,曰‘参也鲁’。若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曾子于孔子殁后,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明据”[98]。曾子在孔孟中地位并不高,说他晚年独得孔子之传,并无根据。他还认为,曾子以“忠恕”解“一以贯之”,并没有得到孔子的认可,未必符合原义,只能算是个人的理解。“以为曾子自传其所得之道则可,以为得孔子之道而传之则不可。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授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99]所以,说孔子传道于曾子,曾子又传于子思、孟子并无事实根据。叶适还非常重视孔子对颜回所讲“克己复礼为仁”一语,认为它才真正是孔子所传之道:

孔子尝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既“唯”之,而自以为忠恕。案:孔子告颜子“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盖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尽物可也。若动容貌而远暴慢,正颜色而近信,出辞气而远鄙倍,则专以己为是,以人为非,而克与未克,归与不归,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尊其所贵,忽其所贱,又与一贯之指不合。故曰:非得孔子之道而传之也。”(《习学记言》卷十三)

“克己复礼”是以外在的礼仪为实践原则,“盖欲此身常行于度数折旋之中”。而曾子临终前告诉孟敬子的仅有“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事而已”(《论语·泰伯》),对于“度数折旋”等外在礼仪则有所忽略。所以“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遗略,未可谓至”。既然曾子并不曾得道,那么,说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自然就没有了根据。宋明理学家除《四书》外,还特别重视《易传》一书,作为其阐发道德性命的经典依据。而叶适仅“信《彖》、《象》、《系辞》为孔氏作无疑,至所谓上下《系》、《文言》、《序卦》,文义重复,浅深失中,与《彖》、《象》、《系辞》异,而亦附之孔氏者,妄也”[100]。他分析了二程等人推崇思孟的原因,认为是出于与佛老争正统的需要。“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其间豪杰之士有欲修明吾说以胜之者,而周、张、二程出焉,自谓出入于佛老甚久矣,而曰吾道固有之矣”。“及其启教后学,于子思、孟子之新说奇论,皆特发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锋锐,而示吾所有之道若此。然不悟十翼非孔子作,则道之本统晦矣。”[101]二程等人既然并不真正理解“道之本统”,那么,他们通过子思、孟子以及《易传》所构造的儒家道统便虚妄不实,没有了根据。可见,即使在宋明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在对思孟的理解上也存在着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