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孟学派是如何提出来的?它在思想史上又经历了怎样的演变?这些无疑是我们首先要考察的问题。在先秦典籍中,明确将思孟联系在一起的是荀子,其《非十二子》篇说: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按照荀子的说法,子思、孟轲不仅前唱后和,提出一种五行说,而且在当时还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受到一批俗儒的支持、拥护。荀子是战国后期儒家的代表人物,他的说法自然有一定根据,所以后世所谓的思孟学派实际也就是由这条材料而来。与此不同,韩非子则将子思、孟子看作分别独立的学派,其《显学》篇说: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
这里虽然提到“子思之儒”“孟氏之儒”,但似乎只是把它们看作“儒分为八”中的两派,对于二者关系如何,则根本没有谈论。不过韩非子“儒分为八”的说法也有一些让人费解的地方。比如,它所说的八派并不处于同一时期,最早的子张、漆雕氏(漆雕开)等属于孔门的七十二子,约生活在春秋末期;最晚的孟氏(孟子)、孙氏(荀子)则已到了战国后期,前后相差约二百余年,所以韩非所说的“儒分为八”显然是不能当作并列的学派看待。又如,八派中有“颜氏之儒”,孔门弟子中除颜回外,还有颜无繇、颜幸、颜高、颜祖、颜之仆、颜何、颜浊邹等人(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及《孔子世家》),但多数学者还是倾向认为是指颜回一派。如果是这样,那么颜氏之儒就应该是由颜回弟子创立,但又尊奉颜回;因颜回先于孔子而卒,根本不可能立派。八派中又有“乐正氏之儒”,先秦儒家为乐正氏者有曾子弟子乐正子春和孟子弟子乐正克,前人考订乐正氏之儒也不外乎此二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儒分为八”中有曾子弟子创立的乐正氏之儒,却没有曾子;如果是后者,则孟子与其弟子分别创立了学派。此外,韩非所提到的八派似乎也并不能概括孔门后学的全部。像《荀子·非十二子》所批判的“贱儒”共有“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三家,而韩非所提到的只有“子张氏”一家。还有,《孟子·离娄下》提到的率弟子“七十人”的曾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提到的“从弟子百人,设取予去就”的澹台灭明等,显然也都是开宗立派的大师,但均没有被韩非列入八派之中。[64]所有这些都让人感到费解,搞不清韩非分派的根据是什么。那么,如何看待荀子与韩非不同的说法呢?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二者的着眼点不同,荀子强调的是学派间的归属和联系,而韩非说的则可能是历史上产生的具体学派。
我们知道,孔子创立儒家学派主要是通过收徒设教的形式,通过这种形式,在孔子门下汇聚了庞大的弟子徒众,形成了最早的儒家学派。从《论语》《礼记》等典籍来看,孔子与其弟子的关系往往是宽松、自由的,弟子由于信奉孔子的思想,推崇孔子的人格,来到孔子门下;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离孔子而去[65],儒家内部似乎始终没有形成严格的组织系统,更没有对学派的传授作出明确规定,体现了儒家不同于一般宗教的特点。所以孔子去世后,儒家内部虽然出现分化,但各家立派依然是通过收徒设教的形式。当儒家的某一人物,门下聚集了一定数量的弟子,在社会上产生一定的影响,甚或提出自己的思想主张,便形成所谓的“派”。这种“派”的数量自然会是很多,远远不止于八派,韩非所说的“儒分为八”可能是指他当时对儒家分派的了解,并不能概括儒家的全部。同时,由于韩非乃法家人物,对儒家内部情况可能并不十分了解,他只注意到子思、孟子都曾立派,故从旁观者的立场将其分为两派,至于二者关系如何,自然不是他所关心的了。荀子的情况则不同,他主要是从儒家内部的派别划分来看待子思、孟子的关系,认为二者在儒家内部处于同一思想路线。在所批评的“十二子”之外,荀子又提出仲尼、子弓,称赞其“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是圣人之不得执者也”,认为自己即是出于仲尼、子弓之后。因此,子思、孟轲与仲尼、子弓实际代表了荀子所理解的儒家内部的不同路线,他将思孟联系在一起,并给予批判,可能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就荀子而言,他也没有肯定思孟就是一个学派。[66]因此严格说来,思孟学派应该是子思学派和孟子学派的合称,因二者思想具有某种一致性,又存在间接的师承关系,所以人们将其联系在一起,合称为思孟学派。但二者在历史上则是分别独立的,当“孟氏之儒”出现时,“子思之儒”可能依然存在。然而,可能由于后者只是在墨守师说,缺乏创造,所以真正发展子思思想的,反倒是后起的孟子学派。
荀子在批判子思、孟子时,特别说到他们“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表明思孟一系曾自认为出于仲尼、子游之后。对于这个子游,有学者认为可能是子弓之误,理由是荀子“屡言仲尼、子弓,不及子游。本篇后云‘子游氏之贱儒’,与子张、子夏同讥,则此子游必子弓之误”[67]。但正如郭沫若批评的,“别处之所以屡言‘仲尼、子弓’者,是荀子自述其师承;本处之所以独言‘仲尼、子游’者,乃子思、孟子的道统。这是丝毫也不足怪的”[68]。日本学者武内义雄甚至提出,荀子所说的子弓实际为子游之误。盖“子游”二字,汉石经《论语》作“子斿”,“斿”失去右旁,因而至误为“弓”。子游乃孔门弟子,与曾子相亲,其人特长于礼,而荀学于礼尤致意之,遂称扬子游礼学,而非驳继曾子学派之思孟也。[69]此说是否成立暂且不论,但至少根据荀子的记载,子游应该是对子思、孟子产生过影响的重要人物。子思与孔子年龄相差较大,不可能过多地接受孔子的教诲,子思的父亲孔鲤亦早卒,所以较为合理的说法,子思应该是在孔子弟子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
不过从思、孟的言论来看,他们似乎较少谈到子游,而是更多地谈到孔子的另一个弟子曾子。如在《礼记》中,子思常与曾子讨论孝亲执丧;孟子也常将曾子、子思并举:“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孟子·离娄下》)这里的“同道”是说曾子、子思具有相同的思想方法,而不一定是说在传授“道统”,但也说明在孟子眼里,二人确实具有某种联系。此外,《孟子》一书提到曾子九次,对曾子十分推崇。在孟子笔下,曾子常常被描绘成刚强、弘毅,具有独立精神的人物: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子·公孙丑上》)
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孟子·公孙丑下》)
这里的曾子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看作孟子精神的化身。孟子、曾子思想上也存在着一致性,“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与曾子以“忠恕”释“一以贯之”相同。正因为如此,所以后人往往认为子思、孟子实际是出于曾子一派。不过仔细分析不难发现,以上两种观点其实也并不矛盾。前面说过,子思虽为孔子之后,但他既未真正受到孔子的垂教,又经幼年丧父的变故,主要是在孔子弟子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这样一来,与其发生联系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数,而曾子、子游可能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两位,子思与其二者在思想上也存在某种一致性。所以荀子说子思、孟子曾经推崇子游,应该是有根据的,不应轻易否定。至于曾子,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则较为复杂,除了对子思、孟子产生影响外,可能与荀子也具有某种联系。据笔者统计,《荀子》一书多引曾子的言论,对曾子似乎十分重视。[70]而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吴起乃早期法家人物,竟然也曾受学于曾子门下,这样看来,曾子便是思想史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从曾子的思想来看,孟子虽然称其“守约”,突出了其重视内在精神的一面,但史书也不乏曾子论礼的记载,说明他对于外在礼仪同样十分关注。这样,以后的孟、荀实际都有可能与他发生联系,产生共鸣。而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当荀子在对儒家各派进行批判总结时,便从自身的立场出发,只将子游划归思孟一系而不谈及曾子,但就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可能曾子、子游都对子思、孟子产生过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