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天才的偏执与寂寞(1 / 1)

因为我仍有梦

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

总是为了你心痛

别留恋岁月中

我无意的柔情万种

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

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霸王别姬》有好几个场景让我流下眼泪来,小赖子边哭边说,“他怎么就成了角儿了,那得挨多少打啊?”程蝶衣也成了角儿,师哥用烟袋在他的嘴里乱捅一气,满嘴的鲜血像口水一样淌下来,他终于从“男儿郎”转换成“女娇娥”,继而成了无人可代替的虞姬。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景非你莫有,此貌非你莫属。”戏台下的袁四爷都看的恍恍惚惚了,戏人合一的境界——程蝶衣演虞姬,他就真的成了虞姬,戏里戏外,他都是虞姬,或者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戏外。爱是爱它的本身而不是它所带来的光环,这是真爱,真爱了,便义无返顾。

蝶衣之于虞姬,凡高之于向日葵,杜拉斯之于爱情。

你不需要为它疯狂,它已让你疯狂。

专注的人容易成全自己,因为心无旁骛,舍此无它。

“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这是关师傅最常说的话。

生命只有一次,是为他人活还是为自己活?一个人总要有一样能够让自己痴迷的事情,为它燃尽生命,执著是一个很美的姿势。而执著带上太多情绪就会流于偏执,记得有一项社会调查说,天才都是偏执狂。他们的心态正如贝多芬的一曲四重奏之题“非如此不可”。性格偏执的人,往往会取得突出的成绩,他们有非凡的智力和能力,但是容易走极端,这种偏激在不涉及重大利益冲突时,几乎难以被人察觉,这类人有较强的掩饰性。

程蝶衣身上就有这种偏执的特点。

他从小与师哥相依为伴,还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当菊仙出现的时候,他的梦被打破了。蝶衣的异质身体、感情错位在荒谬的外界社会中被击得七零八碎。

“差一年,差一天,差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一辈子。”程蝶衣那股认真劲儿让人觉得悲哀,他纠正段小楼记错的日子,段小楼倒更像人间的人,人生难得糊涂。段小楼就实际的多了,像中国大多数人,活得通达又务实。他说,“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呀?”话一点没错,这是凡人的世界,不是你的。师傅告诉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程蝶衣的命运就是活在戏里,却忘了人世上唱到了哪一出。他走不出他的舞台,走不出他的戏,走不出他的爱情。

程蝶衣带着走火入魔的天真,在道貌岸然的法庭上竟然还说:“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国去了。”他是真正理解了艺术无国界,可到现在,还有许多人都不能理解这样一种观点,而中国许多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这样丢失的。政治不过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有其局限性,而艺术是永久的,超越了政治。蝶衣是戏痴,他成全了自己,却被众人抛弃。因为,他不懂得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做人原则,他只懂得戏,他的世界“非如此不可”。从心理学角度讲,偏执型人格有比较高的幼稚度,他们缺少与外界的“界限感”,喜欢使用“投射心理”——即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认为别人是怎么想的,不能把感觉和现实区分清楚。

面对红卫兵的逼迫,蝶衣仿佛在梦里,看到段小楼跪下了,他沉痛地叫喊着,“霸王都跪下了,京戏能不亡吗?”台上的霸王走到台下来,走到现实生活中来,他以为那还是霸王。

而段小楼可不会这么想,小楼是一个通达的人,可是,往往,背叛喜欢发生在通达的人身上,因为通达进一步就是没有原则,怎么样都行,什么事都可以接受。中国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楼是顺应了潮流,向面前洪水猛兽般的势力妥协了,他们让他揭发,他就揭发了,这是一种背叛。他曾拒绝给日本人唱戏,他讽刺那些游行的学生——看起来他是最有男子气概的人——可是,最后却是他背叛的最彻底。

或者是太刚易折,而蝶衣身上有一种阴柔之气,它能保护他的执著,像当下人常说的“死心眼儿”大都有这种阴柔的特征。唯其如此,才能坚持到最后,坚持到死的那一刻。荆棘鸟是死在枝上的,蝶衣只能死在戏台上……

那么演蝶衣的张国荣呢?很多人甚至编剧李碧华也说,程蝶衣的角色是为张国荣量身定做的,换个人再演不出蝶衣这种境界。哥哥曼妙的身姿,负气的背影,决绝的语气丝毫不差地带出蝶衣身上的偏执、阴柔、妩媚。这也是戏人合一,张国荣演程蝶衣,程蝶衣演虞姬,他们一样的入戏,一样的“不疯魔不成活”。

张国荣说,他并不想做程蝶衣。对演戏来说,哥哥是能够出乎其外的,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保留着真实的本性。真实到执著,执著到偏执,然后形成了双重人格:在外,他眉目如画,优雅深情,淳厚善良,呼朋引伴;而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却又是极度孤独的,像盖茨比,繁华过后,才觉荒凉。当小四出演虞姬的时候,菊仙安慰失落的蝶衣,给他披上斗蓬,他却摔落斗蓬,说声谢了,昂头转身离开。他不需要同情,他永远是一副骄傲的姿态,他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无人代替的虞姬。

哥哥也是骄傲的,无人可代替的,久而久之,就会高处不胜寒。张国荣应该是一个善思的人,而善思的人最容易感到寂寞。他只能沉浸于自己的心灵境界中,时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如梦如幻,怅然若失。也因此,常常出现庄周梦蝶的情景,不知道张国荣演程蝶衣还是程蝶衣演张国荣,即便停机,人都散去,他还停留在蝶衣的角色中——

拍《霸王别姬》时,陈凯歌曾为哥哥的动人演出而感慨万千,说:“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令人心寒的绝望和悲凉,停机以后,他久坐不动,泪下纷纷,我并不劝说,只是示意关灯,让他留在黑暗中。此刻才明白,必以个人感情对所饰演的人物有极大的投入,方能演出这种境界,这是一种‘人戏合一’甚至‘天人合一’的造诣。以高度凝练的专注和直线追求艺术完美的形态,相对一些视‘演戏’如职业,张的认真和择善固执,恍如一道清泉,源源流动,生生不息,既对比了俗流,也照现了他内在外在的日月光华。”

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投入,他的呆坐,他的眼泪,暴露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像我们看电影,看到共鸣处容易流眼泪,大多时候是那个镜头触动了我们的心事,相同的情景,或者相同的心境,我们为角色哭,也为自己哭。是不是蝶衣的固执和不合时宜引发了他的伤痛,同命相怜?

张国荣选择巅峰时刻离开,固然是抑郁症的折磨,但也有对生命的厌倦,对世界的弃置,对愚蠢的缺乏厚道的闲言的嘲笑。他不是所谓的通达的人,他不能糊涂的活,他很认真,很执著。他的身上有程蝶衣那种偏执,他不能像段小楼那样的大多数,妥协,低头,不在乎。

张爱玲在《霸王别姬》里给虞姬安排的是: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李碧华在《霸王别姬》给蝶衣安排的是假戏真做而亡;而哥哥给自己安排的是死于对自我的执著。

本片于1993年荣获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这也是中国唯一一部获此殊荣的影片。张国荣在这次电影节获最佳男演员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