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英雄本色》上映午夜场。狄龙演张国荣的兄长，是黑社会大哥，主角周润发则是狄龙旗下的人，而张国荣则演警察帮办，两反一正。张国荣说：“要死了，观众那么喜欢发仔，而我却是个要抓发仔和我哥哥的警察，一定不讨好。”但每见到自己出场他便开心地拍手。还天真地对旁边的朋友说：“我不先拍谁拍？我得带动观众拍手的。”果然，观众听见楼上有掌声便掌声雷动……

《英雄本色》一里，张国荣确实是不讨人喜的角色，他扮演的小警官宋子杰，像《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脾气够大，本事没有。一开始签约公司和经纪人都强烈反对他出演，担心这个不讨好的角色会影响他在歌坛的形象，但是，张国荣看了剧本却热血沸腾。他演得很认真：比如有一场戏是宋子杰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思想交战，冲动之下一拳击碎镜子，哥哥在拍摄时真的出尽全力一拳击去，使情势极为逼真，关机之后，吴宇森捧着他流血的手，感动得流下泪来……其实吴宇森很喜欢宋子杰这个角色，他也喜欢张国荣——“他是个大好人，而且是歌坛和影坛的奇才。”——以至于在以后的很多年都称他为“杰仔”；经过这次合作，周润发和狄龙几乎真成了张国荣的大哥，这几个至情至性的人在台上是英雄，在台下也显示了兄弟情深的本色。

我想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忘了所有的情节也会记得这几句台词：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大哥？

阿杰——

不许叫我阿杰，叫我阿SIR。

阿SIR，我没做大哥很久了。

干哪一行的？

联合汽车公司。

正行啊，开计乘车打劫啊！住哪里？

联合汽车公司。

竟然有人肯收留做贼的。

这段对话气坏了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也气坏了荧幕前的观众。

大哥宋子豪想重新做人，坚叔说，“黑道沾上了就麻烦。”他摆脱不了，曾经陷害他的阿成设圈套伤害他的弟弟，又暴打他的朋友。面对阿成的威胁，他镇定地说，“你侮辱我没关系，你不要侮辱我的朋友！”

“我只是想证明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小马哥单枪匹马去拿磁带，桀骜不驯的性格，狷介不屈的傲骨，志在必得的气概，一副舍我其谁的王者风范。他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失败。”

而宋子杰呢？大哥把阿成的犯罪证据留给他，然后说自己要坐船离开。他听了就说，“我要去抓他，我要去抓他。”张国荣在这里真是不讨好，肯定被人骂。

他对警察这份工作很用心，几乎忘我。哥哥在这里比在《喝彩》中幸福，有个贴心的女朋友，美丽善良，她希望他们两兄弟合好，对大哥说，“你要一直坚持到底，不能让人看不起。”子杰对她却不怎么上心，除了抓他哥哥，他对什么都不上心了，被怨恨迷了心窍，这一点也让人讨厌。

在火拼现场，小马哥一个人冲出去，没有任何屏蔽，直接正面跟敌人打，子杰稚气的脸上却是一阵惊惶。面对这个无能却又充满怨气不讲道理的弟弟，小马说：“这是你亲哥哥，你看清楚。不管他以前有什么错现在全还给你了，他有勇气改过，为什么你没勇气接受他？”

血从小马头上流下。喷了子杰一脸，他仍旧一脸惊惶。此时，终于低下头，叫了一声大哥。面对狡猾的阿成将要得逞，子杰把手枪递给大哥——这一次总算让观众满意了——让大哥用他的枪杀死阿成。仍旧是稚嫩的脸，汗水淋漓，或许还有眼泪。

张国荣动情的歌声响起，是《当年情》，电影徐徐落幕。是啊，不问当年事，问起来只有伤心。（题外话：哥哥的歌在电影中比在舞台上更动人，听起来韵味悠长，只是常恨太短暂。）

有些东西不一定多多益善，而要至真至诚。比如友情。

《英雄本色》二中，宋家兄弟两人都去做了卧底，宋子杰见了大哥宋子豪说，“以前我太冲动，也许经过这一次，我才更加了解你。”在这里，哥哥由冲动莽撞少年变成有勇有谋有担当的成熟男人了。兄弟同心，齐力断金，讲和也是一种希望。

小马哥以双胞胎兄弟的身份复活，变身为阿KEN。阿KEN与阿杰并肩趴在野地里，夜色中，他们聊天。

“第一次碰见你在坟场，第二次就看见流星，真邪门。”阿杰说，“不是怕，是很怕。”

阿KEN却嘻笑着，“你有很多事放不下吗，做人潇洒一点好了，‘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子杰的预感是对的，他就要死了。他流着血给刚生下女儿的老婆打电话，眼睛垂下去，稚气、俊秀的脸上多了一分沉静，他给女儿取名宋浩然——浩然正气。原来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不像玩世不恭的小马哥，“春风吹又生，给你破了案又怎么样？”不像悲观消极的宋子豪，“就算杀了阿成又怎么样呢？”

是啊，村上说，这个世界需要平衡，善多了就会出现恶，恶多了就会出现善。凭你个人的英雄主义，是控制不了局面的。

但是子杰说，“总要有人做啊。”

这个社会，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的。像此时的插曲：“无谓问我今天的事/无谓去知，不要问意义/有意义，无意义，怎么定判/不想，不记，不知/无谓问我一生的事/谁愿意讲失落往事/有情，无情，不要问我/不理会，不追悔，不解释意思/无泪无语/心中鲜血倾出不愿你知/一心一意奔向那未来日子……”

仍旧是哥哥自己唱的插曲，声情并貌。有意义，无意义，怎么定判？不理会，不追悔，不解释，我们只一心一意奔向那未来日子！

忽然懂得了他。随后是伤心，然后是肃然起敬。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信念，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觉得对就去做了。子杰坚持的是正义，另外的三个人坚持的是义气。宋子豪，阿KEN，龙四，坚叔，他们为子杰报仇，场面惊心动魄。中国有句古话叫“有仇不报非君子。”孔子也说，“君子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部电影无愧于英雄本色的名字。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英雄就是为了自己的信念扫除一切障碍，奋力前行；英雄就是重情重义、快意恩仇，为兄弟轻抛生命。

记得以前当我说喜欢吴宇森和徐克时，有个同事说，“黑帮的片子，庸俗的片子。我只看贾章柯、王小帅、田壮壮这些表现底层人生活的电影。”这不仅是侮辱电影，也侮辱了英雄这个美好的词。在他们一味崇尚纯文学，纯文艺的时候，一味关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鄙视生活艰难的人为底层人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血性男儿的本心。

或者这些人的思想仍旧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他们对暴力美学存在的偏见和以往好莱坞对电影一系列限制性的法规同属一类：

要么把影片中的枪战、打斗场面消解为无特定意义的游戏、玩笑；要么把它符号化，作为与影片内容紧密相关的视觉和听觉的审美要素。这类影片更注重发掘枪战、武打动作和场面的形式感，将其中的形式美感发扬到炫目的程度，却忽视或弱化了其中的社会功能和道德功能。

却没有看到：

吴宇森“英雄系列”影片的出现使得他以暴力为题材的影片不再被当成是“暴力影片”来看，因为他给全世界观众提供了一种审视暴力的全新视角——东方美学视角，第一次使暴力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语），其后的北野武、奥利弗·斯通、大卫·林奇、昆汀·塔伦蒂诺等人对暴力进行的风格化探索在世界影坛上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掀起了一个“暴力美学”的热潮。他的代表做品有《低俗小说》、《杀死比尔》；由中国香港赴美国发展的导演吴宇森的《喋血双雄》、《英雄本色》、《变脸》；沃卓斯基兄弟的《黑客帝国》系列等；把“暴力美学”这个词眼发挥到极致的电影莫过于《罪恶之城》三部曲。

《低俗小说》的环形结构、《喋血双雄》的人性底限、《黑客帝国》的现代化想象力，哪一部不比当下自诩为纯文学小说的无病呻吟高明的多？！不比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后在月光下徘徊了两万字莫名其妙就结束精彩的多？！

《英雄本色》是香港影坛的开风气之作，当时香港喜剧片大行其道，吴宇森却要拍个悲剧，除了徐克大力支持，其他人不免担心。那个时代香港风气重浊不堪，大多数人都疲于生计，蝇营狗苟，生活一片迷茫，而这部英雄片的横空出世，掀动了一个时代的风潮。英雄主义如雨后春笋遍植香港各个角落，激励着迷茫、失落的青少年长风破浪，奋勇向前。如此看来，吴宇森的英雄系列决非忽视或弱化了社会功能和道德功能，决非诱人犯罪或沉迷的浅薄、败坏之作，而是因其“英雄本色”的精神不朽之作。

人们都说这部影片成就了两个人，就是日后闯**好莱坞的吴宇森和周润发。《英雄本色》与之后一脉相承的英雄片系列奠定了吴宇森“暴力美学”之父的地位。周润发也因这部电影使自己这个当时的票房毒药咸鱼翻身，扬眉吐气。

只是人们还忘记了一个人，就是张国荣。

哥哥的电影事业迎来了黎明的第一线曙光，从《英雄本色》开始，张国荣才真正走入人们的视线。当年的《喝彩》《狗咬狗骨》《烈火青春》《失业生》等等都是过眼云烟，很少有观众记得哥哥的身影。从这部开始，张国荣以后几乎部部都是经典。所以说，《英雄本色》是张国荣人生的转折点，是他的演绎事业步入辉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