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都去购物,准备回家的状态就像回到了人间。
给母亲买衣服,同我的喜好一样,麻料、棉布。我记不清楚到底几年没有回家了,三年亦或是五年,母亲在电话里说听到我回北京了,她和父亲兴奋得一夜没睡。几个小时的车程,从五一推到端午,近乡情怯?还是,不想打破多年来的一番苦心?曾经有一个念头,让他们逐渐习惯没有我的日子,将我忘记——有时候爱是一种负担。如果我死了,可以把痛苦减到最低。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意外地温暖迫切:“不请假也好,刚来别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我说:同事们都很好,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不仅是像在宁波时那样客气的友好,更多了心灵上的共通性,读书的人——
再次从北京回家,竟然找不到汽车站了,只好坐火车。火车里空气污浊,吃不下东西,就一直看书。
下了车便是乡音,以它特有的实在、干脆在空气中震颤。
天上滴下几滴雨来,我站在檐廊下,父亲在车里招手,我微笑,走过去。
他说他和母亲已经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母亲从车上走下来,她老了——我那曾经被邻里公认为漂亮的母亲。
我坐在前排,母亲仍旧坐在后排,伴着那些蔬菜——临来的时候她一再地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只说绿叶菜吧。一起来接我,未免隆重,也是为了买些新鲜的蔬菜——天阴着,路也不好走,在磕磕绊绊中,我问,为什么不走公路?父亲嘲笑母亲,喜欢走土路的结果。
到了家,“房子变得这么旧了。”我一边向里走一边说,灯光下的菜园。
丽丽帮母亲做饭,我开始洗脸,一路的风尘,却温馨。
豆角炒鸡蛋,家乡的烤鸭,饭菜仍旧是腻,或者,是我的胃口不好。
我们还在吃饭,丽丽就把我买给她们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地看,她大笑着抖着父亲那件T恤衫,“像地主穿的”,父亲接过来却说他喜欢。母亲一边说北京的东西那么贵一边笑,“唉,还带了兜,给华吧。”当父亲听说母亲这一套都不如他那一件贵时,开始得意了,“什么人穿什么衣服,档次摆在那里呢。”
父亲又想起弟弟说的一句话来,更是止不住地笑,他说母亲:这东西是美容的,你吃了可惜。
母亲见他一味的打趣,只是笑却无话可说,我们又讲起了弟弟。
母亲说,哪里见得到他的影子,在家里几天不是开车出去拉着他那群人去吃羊肉串,便是骑着摩托车去谁家逛。
父亲说,他现在像个混子了。
对此,我总是辩白,在我的心里,我的弟弟是最帅最聪明的弟弟。
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人总是容易沉沦,我想,他的状态也是我的过错。
丽丽不去动我给她们买回的新卡子,偏拿了我戴旧的头花问:这个是不是给人的?
母亲就笑。
我说是。
她说:这个要藏起来,不然华来了肯定要跟我抢。我们再次笑她。又说起了平,我告诉她们前些天平一直在网上跟我诉苦,丽丽说,平根本不想吃饭,只喜欢吃零食,在宁波时就这样。母亲疼惜地说,我哪里想到给她去买零食,小孩来了我都没有空出去呢……
为了让我休息好,母亲把丽丽赶到新房那边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小狗在院子里叫,我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听见父亲起床几次去制止它,他们怕它吵到我,其实我根本睡不着,不是因为它。柴门闻犬吠,它的叫声更添了几分乡夜韵味,就像福克纳说的狗的叫声更衬出夜的寂静。
天渐渐亮了,我睡着了。
很晚才起床,母亲帮我盛饭。华也来了,带着两个小孩子,孩子爷爷送他们来的,我未起身,后来丽丽说起:“你怎么也不出来,人家总是问起你呢,早就想见见你。”我答:见我干吗?当时只是不屑,后来才想到,原来,我成了传说中的女子。
母亲和华烙肉饼,丽丽帮她看小孩。
华说:可看着是你来了,母亲一会儿嫌面皮不够圆一会儿又嫌太厚——
小女孩跑进厨房来了,母亲让我带她出去,我领着她的小手,很奇怪的感觉。
我给她们拿零食,聊天,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懂一句半句,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三岁和两岁。父亲在浇菜园,男孩一边问着他没完没了的问题一边看父亲的手,“怎么破了?”父亲说是碰的。他把手用力撞在父亲手中的管子上,然后故意看了看说:怎么没破?倒让大人无法作答,我在旁边看着笑。
我去丽丽家帮她装电脑,小男孩就跟在身后,又回家里拿线,又找密码本,来回几趟,他就一直跟着,有时拉着我的手。走过菜畦,落得远一点了,他便大声问我从哪里走过去的,我伸手画了一个“L”形,他便走出了一条“L”形的路,三岁的孩童,如此聪明,我不禁心生怜爱。我想,所有以前我自认为聪明的东西都不过是自以为是。我叹息,我到底是被自以为是欺骗了。
一路成行,我在最前面,他随后,小女孩跟在最后面,仿佛被虐待,我笑,我们等她,阳光真好!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边说笑。父亲很喜欢我和平在宁波剩下带回来的**和枸杞,那枸杞立刻就进了他泡的药酒里面,而**,漂在他的茶杯里,有隐隐的香气,他倒了半杯给小孩……
院子里小狗在叫,我吃着西瓜走到它面前,黑白相间,并不比十年前那只长着美目球眼睛的小狗逊色,我把手中的西瓜给它,它抱着便啃起来,我生平第一次认识到狗并不只是肉食动物,之后又给了一些瓜皮,聪明的,可爱的,我十年前那只小狗——
母亲也走过来,她站在杏树下,说:“你看这棵树结了多少杏啊,过几天等杏熟了你再回来。”一串串的青杏,母亲的笑就像这饱满的果实。我会回来吗?我想。
两个小孩在房间里叫姨,我走回去,丽丽说:他们在到处找你呢。
开始给小女孩吃药,华拿了勺子抱紧她,小男孩条件反射一样一下蹿过来压住小女孩的腿,“吃药了。”
这神奇的景象再次引我发笑。
傍晚,邻家姑姑来看我,她说,几年没见怪闷的。我从台阶上走下来,层层的折叠的裙有些洒落,次第坠下来。她笑着:像个大明星一样。母亲送走她回来又说:你姑姑说你像个大明星一样。
我笑着解释:因为你们老了,老了看见年轻一点的人就觉得像明星一样。
此刻,我想,原来我并不是太老。
太油腻了,我说晚上只吃冬瓜汤,母亲便去削冬瓜皮了。她让我倒香油,我说放一点醋才好。她没说什么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碗回来,才知道,家里没有醋了,她是去邻居家要的。
两个小孩都睡去了,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到十二点。明天还要早起,长途汽车,早点休息吧,母亲说。
来一天,回一天,我在家里只待了一天。踌躇着是否请假,明天平会回来。
五点半,我还在睡梦中。母亲来叫了两次,起来吧,赶不上车了,回去再好好地睡。
我很不情愿地起床,母亲已热好冬瓜汤——这是我回家以来唯一喜欢吃的东西了。洗嗽,匆匆忙忙地装行李,父亲已经把车开出了车库,冬瓜汤终究是没有吃,擦了一把脸,坐到车上去抹面油。
父亲在车里探出头来跟人打招呼,我想,他认识的人真多。我想,还有一个理由,车里坐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女儿。曾经,太远了,六岁,我不喜欢上学,他把我抱进车里,我哭着,拉着车门——
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听话,他们一直这样认为,因为没有一个是要父母送的,再后来,就让华陪我一起去上学,老师一进教室我就让她藏到桌子底下去,在寒冷的冬天里,我们去买豆浆和油条……
我终究没有坚持多久就退学了,直挨到和别人一样的岁数再重新跨进校门。
优异的成绩,父亲的笑容,而我,并不快乐。
华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弹电子琴;华洗碗的时候,我画水彩画。父亲总是夸奖华,然而我知道我才是他的骄傲。
终究,我随手打破了那么多人的梦。
之后,便是无止尽的对抗,叛逆的心性,让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一次次地设想,我该如何面对他们,真的回家了,却一切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