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里把贾谊和屈原列在了一个列传,在我们刚启蒙知道“座右铭”这个词汇时,就知道了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少人甚至把它刻在桌子上勉励自己。可以说,就算不去了解《离骚》《九歌》里那些“香草美人”的玄妙,我们也很能理解屈原的大才,他就是中小学生时的大众男神。贾谊呢?凭什么能和屈原待在一幅画面里?
首先,贾谊也是个散文和辞赋大家,论文写了一茬又一茬,让帝王将相和后代学子目不暇接。贾谊传世的文章,被他后面一点的一个小粉丝收集起来做了个作品集,叫《贾谊新书》,其中谈论的内容包括了政治、民生、礼仪、民俗、经济、军事、学习等等内容,这一切内容的核心点又汇集成为军国大事,帮皇帝考虑怎么稳定国家,提高人民生活幸福度。每一项都是古人智慧最闪亮的时刻之一。可以说,在治国理念上,屈原完全没法和他比。
其次,就要说到贾谊和屈原一样,命途多舛的人生轨迹了。贾谊虽然才华横溢,但痛就痛在,不是有才就可以得到施展,这种憋屈就像一个口才很好的人,却被迫成了哑巴。贾谊和屈原遇到的同样问题是,你爱你的国,国不反对,却也不回应。
贾谊是今天河南洛阳老乡,少年成才,18岁就因为书读得通,文章写得好在郡里成了明星人物。汉朝的天下行政区划是郡县制,郡的形制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省,替换成现在的概念也就是说,刚成年的贾谊在河南省就很出名了(当时叫河南郡)。
出名到什么地步?当时的“省长大人”都想认识他。当时的郡守姓吴,也是个做官成绩优异的人,惺惺相惜原则,吴郡守把贾谊召到自己门下就业上岗,一方面也继续培养他。后来吴郡守在官员的年度考核里得了第一名,文帝马上把他调到京师当了汉代九卿之一的廷尉,专门管刑狱的事,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司法部部长。
吴部长逮着机会就向文帝推荐了贾谊。由于当时贾谊还很年轻,对国家大事没什么接触,只是个读了很多书的年轻人,于是廷尉给的介绍词是,他是个精通诸子百家典籍的人。靠谱的人介绍的准没错,文帝马上把贾谊call到了中央,当了博士。别急,此博士不是当代诸位学子追求的最高学位,而是古代的一个官职,主要工作内容是类似于现在的教授,给学生们传播自己专业的知识。
贾谊很努力,虽然其他博士都是花白头发的大爷,但每当大家谈起经论起道,贾谊都能舌灿莲花,把大家的问题辩驳得清清楚楚,让一群皓首穷经的老爷子都佩服得不得了。文帝喜得人才,也很喜欢贾谊,也顾不得什么汉代按资排辈升官的规矩了,一年之中就把贾谊提升成了太中大夫。这个官职主要工作还是跟辩论有关,不同的是,以前是经史,现在是对国政了——掌管国政大事的议论。该官职的年薪是比千石,也就是比一千石粮食少一点点,这对贾谊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是星光加身,走哪儿都亮闪闪了。
嗯?这么说贾谊很受文帝重视,怎么会说他和屈原一样怀才不遇呢?
接下来,裂痕就出现了。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当上朝廷议论官,贾谊很快对国家大政提出了一些改革。汉朝草创的时候,高皇帝刘邦走得早,吕后时期争权的事情多,也没空打理官方形象问题,所以一直拖到了文帝朝,汉朝人穿衣出行还是各色各样,没有一个统一制度,贾谊针对这一现象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五项大政方针。别小看这五项“三字经”,它们的意义对一个王朝是起关键性作用的。
所谓改正朔,是指确定一下哪天作为这个王朝的第一天,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正月初一,或者元旦。古人对把哪一天当一年的开始历来是不同的,汉朝之前的夏商周各有一套自己的历法,也就是说,确定了一个“正朔”,就相当于给王朝定了正统性,我们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王朝的一个新帝国;易服色就是确定皇帝在祭祀拜天等正式场合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和正朔意义相同;法制度,是指汉朝在继承秦朝法律的时候,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严刑峻法也都完全照搬了,汉朝到这会儿可以取精去粕,制定出自己的法律啦;定官名和法制相同,兴礼乐则是确定汉朝的意识形态,是和之前的秦朝一样崇尚法家,还是取温柔的儒家,制造一个礼乐之邦。贾谊的提倡,完全是对整个汉朝做一个定调,基调定了,以后王朝的路线就很清晰了。
有人能为国家想得这么深远,皇帝省了不少心思,更能保住了发际线,应该很开心吧?但是,当贾谊这篇耗了他几年心血的论文交上去,文帝并没有同意。
什么理由?文帝是个谦虚低调的人,觉得高皇帝和吕后这么牛的人都没定下来的基调,自己不好意思做这个第一人,不如等等在看。一拖,这事就拖黄了。贾谊初尝失望滋味,但文帝并没有针对他,所以这一次没被采用并没有打击贾谊的热情,不久,看汉初封的诸侯都留在京师,这些人都是汉朝开国的有功之臣,封地上享受赋税,在京师还有各种私人宅院,占了很多人的资源,于是贾谊提议,让他们都到自己的封国去生活,远离政治中心。
这一招很对文帝的路子,文帝马上同意,并又一次想给贾谊升官。但这一次,贾谊不再那么顺遂了。虽说远离政治中心,在封地做个潇洒的王爷很不错,但政治家们可不这么认为,把生活在“北上广深”的人赶到犄角旮旯里去,谁能乐意?而且远离政治中心也就成了闲人,以后的一切军国大事他都插不上嘴,命运就掌握在贾谊这种人嘴里了。等于说,贾谊为国家考虑的这一谋划,得罪了很多朝廷的权贵,比如开国武将太尉周勃、大将军灌婴、东阳侯、冯敬等人,利益被动,这些人建了个吐槽小群,抱团以后一起去找文帝吐槽贾谊了。
大家说,贾谊把朝廷搞乱了。确实乱了,因为功臣们是个大集团,他们都不满意了,国家说不定就要地震了。文帝知道自己刚刚当皇帝,不可能为一个人才跟整个开国大集团对抗,趋利避害的,慢慢地就不太搭理贾谊了。不仅意见得不到呼应,不久,文帝一封诏令,把贾谊踹到了长沙去当长沙王的老师。
不是地图炮,长沙在当时是个有待开发的地方,既是穷乡僻壤,又环境潮湿,在那的人很容易生病。贾谊一听到长沙,心凉了一截,自己怕是活不久了吧。顺风顺水的人生过完,接下来,就只剩下逆境了。
从西安去长沙,路过了屈原来过的湘江,当初,屈原就是在湘江的支流汨罗江投江自尽的。望着茫茫江水,两个失意的人穿透时空产生了无限共鸣。就在渡江的过程中,贾谊写下了《吊屈原赋》凭吊屈原。因为是伤心的作品,可想而知赋里的内容多有哀调和不平。
在长沙当了三年老师,有一天,一头名叫鵩的野猫头鹰忽然飞进了贾谊的屋子。猫头鹰在当时可是不吉利的代表,心情本来就郁闷的贾谊瞬间觉得这不是个好预兆,悲观地想到,这头猫头鹰不会是来预告自己要死吧?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会不会像禅蜕变一样?生生死死的念头在脑海里徘徊,贾谊提笔写了一首《鵩鸟赋》。
这篇赋是记录他那一瞬间的所思所感,算是自我安慰。他忽然想明白了福祸,参透了生死,天地阴阳,神奇造化,人的产生和死亡,都不过是一场场蜕变,没有终点。就像宇宙中的原子不会消失,所以死亡也不过换一种方法生存。这样一来,一切又可以看淡了。
一年后,文帝终于想起了贾谊,把他召回京师,也就有了上文的“不问苍生问鬼神”。之后,文帝并没有继续重用贾谊,又改任他去了最喜欢的儿子梁王刘揖那去当老师。后来,梁怀王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摔死,贾谊觉得自己作为老师没有尽到保护之责,内疚不已,连续哭了一年多,最终也跟梁怀王去了。
汉朝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怎样不可多得的大才。贾谊活着的时候还曾向文帝建议削减诸侯王的封地,趁肿瘤小的时候切除,不然会酿成大祸。可惜文帝也并没有采纳。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文帝时期的瘤,到他儿子景帝时爆发,汉朝有了声势浩大七国之乱,打得景帝措手不及。
这么看起来,贾谊的政治生涯似乎是非常失败的,他所有长远眼光,智慧精髓在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被实践,可他思想却留了下来,更救了汉朝乃至整个封建王朝。所谓不朽,就是这样可以恩泽后代的人。
《史记》原文:後岁馀,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