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过所有人、憎恨、想要摧毁并羞辱他人的渴望,以及因为他们被嫉羡而在对他们的破坏中产生愉悦,这些情绪都在与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关系中首先被经验到,形成傲慢的部分。每个孩子不时都有某种嫉羡,想要拥有别人的属性和能力,首先是母亲的,然后是父亲的。嫉羡最初是导向母亲的**和她能产生的食物,实际上是针对她的创造力。强烈的嫉羡的一种影响,是想要逆转情境,使父母无助、婴儿化,从这种逆转中汲取施虐的快乐。当婴儿觉得被这些敌意冲动所主导,并在他的心中摧毁母亲的美好和爱,他就不仅感到被她所迫害,也体验到罪疚感及好客体的丧失。为什么这些潜意识幻想对情绪生活有这样的影响?原因之一是它们是以全能的方式被体验到的。换言之,在婴儿心中,它们已经产生了效果,或可能会产生效果,他要为所有降临在父母身上的麻烦和疾病负责。这就导致一种持续的对丧失的恐惧,结果又增加被害焦虑,并引起了因傲慢而受到惩罚的恐惧。
接下来,如果在竞争和野心(傲慢的成分)中,嫉羡和破坏性居于主导,这些成分就会变成罪疚感的深层原因。这种罪疚感可能会被否认掩盖,但是在否认的背后,源自超我的斥责仍然在运作着。我认为我所描述的这些过程(根据希腊人的观念),是傲慢被感觉为应该受到严厉禁止和惩罚的原因。
婴儿害怕胜过他人和对他人能力的破坏会使人家变得嫉羡和危险,这种焦虑在后来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影响。有些人用抑制他们自身的天赋来处理这种焦虑。弗洛伊德(1916)描述过一类人,他们无法忍受成功,因为成功会唤醒罪疚感,而他特别把这种罪疚感与俄狄浦斯情结联系起来。在我看来,这种人原本是想使母亲的孕育力相形见绌,并摧毁母亲的孕育力。这些感觉中的一些被转移给父亲和兄弟姐妹,后来又转移给其他人,于是又恐惧这些人的嫉羡和憎恨。罪疚感在这里导致对才能和潜力的强烈抑制。克吕泰墨斯特拉有一个总结这种恐惧的相关陈述:“谁害怕嫉羡,就是害怕变得伟大。”
现在我要用一些来自儿童分析的例子来证实我的结论。在游戏中,一个孩子让一列小火车跑得比一列较大的火车更快,或者让小火车攻击较大火车,通过这种方式他表达出与父亲的竞争,结果通常是被害感和罪疚感。在《儿童分析的故事》(Narrative of a Child Analysis)中,我描述有一段时间,每次会谈都是用男孩所谓的一场“灾难”(即将所有的玩具都推倒)作为结束。在象征上,这对孩子而言,意味着他的力量足以摧毁自己的世界。在很多会谈中,通常会有一个幸存者——他自己,而“灾难”的结果是一种孤独、焦虑和渴求他的好客体回来的感觉。
另一个例子是来自一个成人分析。一个病人终其一生都在约束自己的野心和想要超越其他人的愿望,因此他无法充分地发展他的天赋。他梦到自己站在一根旗杆旁,周围都是孩子,他是唯一的大人。孩子们依次试着要爬上旗杆的顶端,但是都失败了。他在梦中想着,要是他试着去爬也失败了,那会被这些孩子取笑的。然而,事与愿违,他漂亮地完成了这件事,爬到了顶端。
这个梦证实并强化了他从先前材料中得出的洞识:他的野心和竞争性比他之前允许自己的更强、更具破坏性。在这个梦中,他轻蔑地将父母、分析师和所有潜在的对手转变成无能和无助的孩子,只有他自己是大人。同时他企图阻止自己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意味着伤害和羞辱那些他所爱和尊敬的人,于是那些人变成了嫉羡和危险的迫害者——孩子们会嘲笑他的失败。然而,如梦中所显示的那样,抑制他天赋的尝试失败了,他到达了顶端,并害怕这样的结果。
在《俄瑞斯忒斯》中,阿伽门农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傲慢”。他对被自己摧毁的特洛伊城的人民没有感到任何同情,似乎觉得他有权利摧毁他们。只有在和克吕泰墨斯特拉谈到卡珊德拉(Cassandra)时,他才提到征服者应该对被征服者有所悲悯的训诫。然而,因为卡珊德拉显然是他的爱人,他所表达的不仅是慈悲,还有为了自己的愉悦想要保留她的愿望。此外,显然他对自己所造成的恐怖破坏感到骄傲。但是他所延长的战争,也意味着阿哥斯城(Argos)人民的苦难,因为很多女人都守寡了,很多母亲都在哀悼她们的儿子,他自己的家庭也因为十年来弃之不顾而遭受苦难。因此,最后他回来时引以为傲的某些破坏,伤害了一些他认为他所爱的人。他对那些最亲近的人的破坏性,可以解释为是针对他早期所爱的客体。他犯下所有这些罪行的表面原因是报复对他弟弟的侮辱,帮助他弟弟重新得到海伦(Helen)。然而,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Aeschylus)清楚地写道,阿伽门农也受到野心的驱使,被称为“王中之王”满足了他的“傲慢”。
但是他的成功不只满足了他的傲慢,也增加了他的傲慢,使他的性格冷酷和恶化。我们知道侍卫效忠于他,他家族的成员和长老们爱他,他的臣民渴求他的归来,这一切都表明,他在过去比在胜利之后更加具有人性。但是,当阿伽门农报告他的凯旋和特洛伊城的毁灭时,他似乎不再可亲,也不再可能去爱。我要再度引用埃斯库罗斯的诗句:
“那条路布满罪恶,
因为清晰可见,骄傲滋养它自己归来。
在骄傲者身上,当家中充满财富的欢笑,
喘息的永远是愤怒和鲜血。”
他不受约束的破坏力、在权力和残忍上的荣耀,在我看来,指向了一种退行。在很小的年纪,小孩子,特别是男孩,钦慕的不只是美好,还有力量和残忍,并把这些属性归诸强有力的父亲,这父亲是他认同并害怕的。对于一个成人,退行可以复苏这种婴儿化的态度并减少仁慈。
考虑到阿伽门农所展现的过度“傲慢”,那么克吕泰墨斯特拉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正义”(dike)的工具。在《阿伽门农》一段非常生动的段落中,她在丈夫到达之前,向长老们形容她眼见的特洛伊城人民受苦的情形。她带着同情,对阿伽门农的成就丝毫不感到欣赏。反过来,当她谋杀丈夫的那一刻,傲慢主导了她的感觉,她没有丝毫悔恨的迹象,当她再度对长老们说话的时候,她为自己所犯的谋杀感到骄傲、得意洋洋。她支持埃癸斯托斯篡夺阿伽门农的王位。
阿伽门农的“傲慢”就这样受到“正义”的裁决,接着又是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傲慢”,这傲慢又再次被俄瑞斯忒斯代表的“正义”惩罚。
关于阿伽门农在胜仗之后对其臣民和家人态度上的改变,我想提出一些看法。正如我先前提到的,他对延长战争而加诸特洛伊城人民的苦难缺乏同情,这令人震惊。然而,他惧怕众神和即将发生的厄运,因此只是勉强同意进入房间,踏上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仆人为他铺上的织毯。他谈论到一个人必须小心,不要招致诸神的愤怒,这时他表达的只是自己的被害焦虑,而没有罪疚感。或许我先前提到的退行成为可能,是因为善良和同情从未被充分地建立起来,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俄瑞斯忒斯弑母之后,马上遭受罪疚感之苦,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最后雅典娜可以帮助他。谋杀埃癸斯托斯,他丝毫没有罪疚感,可弑母却让他深陷严重的冲突。他这样做的动机既是出于义务,也是出于对自己认同的亡父的爱。几乎看不出他想战胜母亲,这意味着他身上没有过多的傲慢及其伴随的因素。我们知道,导致他弑母的原因,部分在于厄勒克特拉的影响和阿波罗的命令。在他弑母之后,他马上感到悔恨和恐惧。这是通过复仇女神立刻攻击他来象征的。女仆首领非常鼓励他杀害母亲,她看不见复仇女神,试图安慰他说,他所做的事是正义的,秩序得到了恢复。除了俄瑞斯忒斯以外,没有人可以看到复仇女神,这个事实显示,这种被害情境是内在的。
如我们所知,俄瑞斯忒斯是遵从阿波罗在特尔斐城下达的命令而杀死母亲的,这也可以看成是他内在情境的一部分。阿波罗在某个层面上在这里代表了俄瑞斯忒斯自己的残酷与报复冲动,这样我们就发现了俄瑞斯忒斯的破坏感。可是,傲慢所包括的主要因素,例如嫉羡和胜利的需要,在他身上似乎不是主导力量。
俄瑞斯忒斯强烈地同情被忽略、不快乐、哀伤的厄勒克特拉,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的破坏力是由被母亲忽略所产生的憎恨刺激而来。母亲把他送走交给陌生人,换言之,母亲给他的爱太少了。厄勒克特拉怨恨的原初动机,显然是她并未被母亲充分地爱过,她想要被母亲爱的渴望遭受了挫折。厄勒克特拉对母亲的怨恨(尽管是因阿伽门农被谋杀而加剧)同样包含着女儿与母亲的竞争,这种竞争集中在不让父亲满足母亲的性渴望。这些母女关系的早期紊乱,在她的俄狄浦斯情结发展中是一个重要因素。[6]
俄狄浦斯情结的另一个层面,是由卡珊德拉和克吕泰墨斯特拉之间的敌对表现出来的。她们关于阿伽门农的直接竞争,说明了母女关系的一个特征:两个女人为得到同一个男人的性满足展开竞争。因为卡珊德拉曾是阿伽门农的情人,她可能也觉得自己像是阿伽门农的一个女儿一样,真正成功地从母亲身边带走了父亲,因此预期会有来自母亲的惩罚。这是俄狄浦斯情境的一部分,即母亲以憎恨来回应(或者感觉她这样回应)女儿的俄狄浦斯欲望。
如果我们考虑阿波罗的态度,有一些迹象表明,他对宙斯的完全顺从紧密联系着他对女性的憎恨及他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下面这段文字是他特有的对女性生育力的轻蔑:
“不曾在子宫的黑暗中孕育,
她却是一朵生命之花,因为女神
从不会生养……(指雅典娜)
尽管世人称呼她为孩子的母亲,
她却不是真正的生养者,
她只是个看护,照料体内的生命之种。
那播种的人才是唯一的生养者……”
他对女性的憎恨,使他对俄瑞斯忒斯下达弑母的命令,而且不论卡珊德拉做什么事让他失望,他都坚持迫害她。他性**的事实,并不违反他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相比之下,他赞美几乎没有任何女性属性且完全认同于父亲的雅典娜。同时,他对姐姐的欣赏,也可能表明了对母亲形象的积极态度。也就是说,直接俄狄浦斯情结的某些迹象并没有完全消失。
善良和助人的雅典娜没有母亲,她是宙斯创造的。她对女性没有表现出敌意,但是我认为这种缺乏竞争和怨恨,与她将父亲占为己有相关。宙斯回报了她的热爱,因为她在众神中有特殊的地位,而且众所周知是宙斯的最爱。她完全地臣服、热爱宙斯,可以视为她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表达。显然她不受冲突之苦,这其中的原因是她全部的爱只针对唯一的一个客体。
俄瑞斯忒斯的俄狄浦斯情结,也可以在三部曲的不同段落中找到。他责备母亲忽略了他,并且表达了对她的愤恨。然而,有一些迹象显示他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完全是负面的。克吕泰墨斯特拉对阿伽门农的奠酒明显地受到俄瑞斯忒斯的重视,因为他相信这正在唤醒父亲。当母亲告诉他,在他婴儿时自己是如何养育他和爱他的时候,他动摇了杀死母亲的决心,转而寻求朋友皮拉德斯的意见。还有一些迹象表明他的嫉妒,这嫉妒表明一种正向的俄狄浦斯关系。克吕泰墨斯特拉对埃癸斯托斯之死的哀伤,以及她对他的爱,激怒了俄瑞斯忒斯。在俄狄浦斯情境中,对父亲的憎恨可以转向另一个人,这是常见的经验,例如哈姆雷特(Hamlet)对他叔叔的憎恨。[7]俄瑞斯忒斯理想化了他的父亲,要遏制对死去父亲的竞争和憎恨,比遏制对活着的父亲的竞争和憎恨通常来得容易。他对伟大的阿伽门农的理想化(厄勒克特拉同样经验到这种理想化)导致他否认阿伽门农用伊菲革涅亚来献祭,并且对特洛伊城人民的苦难表现出极端的残酷。在钦佩阿伽门农的同时,俄瑞斯忒斯也认同了这个理想化的父亲,许多儿子以这种方式克服对伟大父亲的竞争和嫉羡,这些态度因母亲的忽略和她谋杀了阿伽门农而增加,形成俄瑞斯忒斯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的一部分。
我在之前提过,相对而言,俄瑞斯忒斯是没有傲慢特质的,尽管他认同父亲,但是他易于有罪疚感。在我看来,在谋杀克吕泰墨斯特拉之后随之而来的痛苦,代表着形成抑郁心理位置的被害焦虑和罪疚感。这种解释似乎意味着,俄瑞斯忒斯因为他过度的罪疚感(由复仇女神所代表)正受到躁郁症之苦——吉尔伯特·默拉利称他发疯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假定,埃斯库罗斯以一种夸大的形式说明了正常发展的一个层面,因为作为躁郁症基础的某些特征,在俄瑞斯忒斯的内在并未强烈地运作着。在我看来,他所显现的心理状态,我认为是偏执——分裂和抑郁心理位置之间转换的一个特征,罪疚感在此阶段基本上都被体验为迫害。当达到并且修通抑郁心理位置时,罪疚感便居于主导,而被害感则减弱。这一点在希腊三部曲中,是由俄瑞斯忒斯在艾瑞阿帕格斯(Areopagus)[8]法庭上行为的改变来象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