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羡与感恩[1]
可以说:非常嫉羡之人是贪得无厌的,他永远不会被满足,因为他的嫉羡源于内在,因此总会找到一个可以聚焦的客体。这也显示出嫉妒、贪婪和嫉羡之间密切的联系。
莎士比亚似乎并没有一直都区分嫉羡和嫉妒。下面《奥赛罗》中的语句,从我在此处的定义看,充分地显示出嫉羡的意义:
哦,主帅,你要留心嫉妒啊;
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
谁做了它的牺牲品,就要受它玩弄……
这让人想起一句谚语:“咬噬喂养自己的那只手。”这与咬噬、摧毁和毁坏**几乎是同义词。
二
我的工作使我认识到:第一个被嫉羡的客体是哺育的**。[7]因为婴儿感觉**拥有一切他所欲求的东西,它流出无穷无尽的乳汁和爱,**保留这些以满足自身。这种感觉加上他的委屈和怨恨感,结果是与母亲之间产生一种紊乱的关系。如果嫉羡是过度的,在我看来,这意味着偏执(paranoid)和精神分裂(schizoid)的特征异常强烈,这样的婴儿可以视为是生病的。
在这一节,我始终都会谈论对母亲**的原初嫉羡(primary envy),而这应该与原初嫉羡后来的形式(女孩想要取代母亲地位的天生欲望,以及男孩天生的女性心理位置)区分开来。在后来的形式中,嫉羡不再聚焦于**,而是聚焦于母亲接受了父亲的阴茎、有婴儿在她体内、生下婴儿和喂养婴儿。
我常把对母亲**的施虐攻击描述为由破坏冲动所决定。这里我希望补充一点:嫉羡给了这些攻击特别的推动力。这意味着当我写到贪婪地掏空**和母亲的身体、破坏她的婴儿,以及把坏的排泄物放入母亲体内时,[8]也就描绘出我后来确认的对客体之嫉羡的毁坏。
如果我们考虑到剥夺(deprivation)增加了贪婪和迫害焦虑,考虑到在婴儿的心里幻想有一种取之不竭的**,而这个**是他最大的欲求,那么即使对婴儿的喂养不当,也可以理解嫉羡是如何产生的。婴儿的感觉似乎是这样的:当**剥夺他时,**就变成是坏的,因为它将与好**相联系的乳汁、爱和照顾全留给了自己。他怨恨、嫉羡那个他觉得卑劣和吝啬的**。
令人满足的**同样受到嫉羡,这可能更容易理解。乳汁来到时伴随着极度心安,虽然婴儿因它感到满足,却也造成了嫉羡,因为这份礼物似乎是某种得不到的东西。
我们发现这种原始的嫉羡在移情的情境中复苏。例如:分析师给出一个解释,为病人带来释放,并使情绪发生由绝望到希望与信任的改变。对一些病人,或对不同时间的同一病人,这个有益的解释可能很快会变成破坏性批评的对象。于是,他不再觉得那是他曾经接受和体验过的一种令人获得改善的好东西。他的批评会放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应该早点做出这个解释;解释太长,干扰了他的关联分析;解释太短,他尚未充分地理解。这个嫉羡的病人不愿意肯定分析师工作的成功。如果他觉得分析师和他提供的帮助因为他嫉羡的批评而损坏和贬低,他就无法充分地将分析师内化为一个好客体,也无法真正信服地接受他的解释,并消化吸收这些解释。正如我们常在嫉羡较少的病人身上看到的,真正的信服意味着对一份礼物的感恩。因为对贬低别人给予的帮助有罪疚感,嫉羡的病人也会觉得他是不值得从分析中获益的。
不用说,我们的病人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批评我们,有时是用正当的理由。但是,当一名病人需要去贬低被他体验为有帮助的分析工作,这就是嫉羡的表达。如果我们将在早期阶段所遭遇的情绪情境追溯到一个原初的情境,我们就会在移情中发现嫉羡的根源。破坏性的批评在偏执狂(paranoid)病人身上特别明显,即使分析师减轻了他们的症状,他们仍沉溺于轻蔑分析师工作的施虐快乐之中。在这些病人身上,嫉羡性批评是相当公开的,而在其他病人身上,它或许也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只是没有表达出来,甚至还处于无意识中。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些案例中,我们所看到的进步缓慢,也同样与嫉羡有关。我们发现,他们一直怀疑且不确定分析继续下去的价值。情况往往是,病人将他自身的那些嫉羡和敌意部分分裂出来,而一直呈现给分析师的,是他觉得比较能接受的部分。然而这些分裂的部分从根本上影响着分析过程,只有当分析达到整合并处理人格的整体时,最终才可能是有效的。其他病人通过变得困惑来试着避免批判。这种困惑不只是一种防御,也表达了一种不确定性:分析师是否仍是一个好的形象,或者他和他正给予的帮助是否因为病人带有敌意的批评而变坏了。我会将这种不确定性追溯到困惑的感觉上,这些感觉是最早与母亲**的关系发生紊乱的后果之一。由于偏执和分裂机制的强度,以及嫉羡的推动力,婴儿无法成功地让爱和恨分开并保持距离,因此也无法分开好客体和坏客体,所以他很容易在其他的关系中,对何谓好坏感到困惑。
除了弗洛伊德所发现的因素,以及琼·里维埃(Joan Riviere)[9]进一步发展的因素之外,嫉羡和对抗嫉羡的防御,以这些方式,也在负向治疗反应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在移情情境中,嫉羡及其产生的态度,干扰了一个好客体逐渐建立的过程。如果在最早的阶段,好的食物和原初的好客体无法被接受和消化吸收,这就会在移情中被重复,分析的过程也会受到损害。
在分析材料的语境中,可以经由修通较先前的情境,来重构病人在身为婴儿时对母亲**的感觉。例如,婴儿可能会怨恨乳汁来得太快或太慢;[10]或是在他最渴望**时没有给他**,因此当给他提供**时,他不再想要了。他扭过头吸吮他的手指来代替。当他接受**时,他可能没喝够,或喂食过程受到干扰。显然有些婴儿在克服这类怨恨上有极大的困难。而其他的婴儿对这些感觉,即使是基于真实的挫折,也能够很快地克服:**会被纳入,充分享受喂食过程。我们在分析中发现,有些病人能够按照要求,满意地享用他们的食物,对我刚才所描述的态度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迹象。他们分裂了他们的不满、嫉羡和怨恨。尽管如此,这依然形成了他们性格发展的一部分。这些过程在移情情境中变得十分清楚。想要取悦母亲的初始愿望、想要被爱的渴求,以及为他们的破坏冲动的后果寻求保护的迫切需要,在分析中都可能被发现。这些构成了病人与分析师合作的基础,病人的嫉羡和怨恨被分裂开来,但是却形成了负向治疗反应的一部分。
我常提到婴儿对一个取之不尽、总在身旁的**的欲望。但是,正如之前章节所提出的,他不仅渴望食物,也想免于破坏冲动和被害焦虑。母亲是全能的,全靠她来防止所有来自内在和外部的痛苦和邪恶,在成人的分析中也发现这样的感觉。顺便一提,在喂养小孩上,与根据时间表喂养的严格的方式相比,最近几年发生了一些可喜的改变,但是这样的改变也不能完全防止婴儿的困难,因为母亲无法消除他的破坏冲动和迫害焦虑。另外还要考虑到一点,若母亲的态度过于焦虑,只要婴儿一哭就立即给他提供食物,这对婴儿是没有帮助的。他会感觉到母亲的焦虑,而增加他自己的焦虑。我也遇到在一些成人,对不被允许哭够感到怨恨,因为那让他们错失了表达焦虑和哀伤(因而得到释放)的可能性,以致攻击冲动和抑郁焦虑都无法充分地找到一个出口。亚伯拉罕提到有趣的一点:过度的挫折和过分的溺爱都是产生躁郁症潜在的因素。[11]因为只要不是过度的,挫折也能够刺激对外在世界的适应和现实感知的发展。事实上,在一定量的挫折之后,随之而来的满足会使婴儿感觉可以克服焦虑。我还发现,婴儿未被满足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满足的)也是促成他升华和创造活动的一个重要因素。可以想象这种假设的状况:如果婴儿的内在没有冲突,那么他人格就不够丰富,而且会剥夺他强化自我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冲突和克服冲突的需要,是创造力的一个基本要素。
嫉羡毁坏了原初的好客体,并给对**的施虐攻击增加了额外的推动力,从这个论点产生了进一步的结论。受到如此攻击的**已经失去了其价值,被咬噬和被尿液及粪便毒化,它已经变坏了。过度的嫉羡增加了这类攻击的强度(intensity)和持续时间(duration),因此婴儿要重新获得失去的好客体就更加困难了。而对**的施虐攻击,如果较少地由嫉羡所主导,则会更快地度过,因而在婴儿的心里,就不会如此强烈地、持续地摧毁客体的美好:**回来了,可以被享用了。这种感觉证明**没有被伤害、仍然是好的。[12]
嫉羡会毁坏享受能力,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嫉羡为何如此持久。[13]因为正是所产生的“享受”和“感恩”缓和了破坏冲动、嫉羡和贪婪。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贪婪、嫉羡和被害焦虑彼此密不可分,也不可避免地彼此增长。嫉羡所造成的伤害感觉和由此而来的巨大焦虑,以及导致的对美好客体的不确定性,这些都增加了贪婪和破坏冲动。一旦客体被感觉为终究是好的,就会产生更贪婪的欲望想要将其纳入。这一点也适用于食物。在分析中,我们发现当一个病人对其客体、分析师及分析的价值感到极大怀疑时,他会紧紧抓住任何可以释放焦虑的解释,并且倾向于延长会谈时间,因为他想要尽可能地将此时他觉得好的东西纳入(有些人非常害怕自己的贪婪,他们特别敏锐地准时离开)。
怀疑自己拥有好客体,相应地不确定自身的好感觉,造成了贪婪和不加鉴别的认同。这样的人很容易受到影响,因为他们无法信任自身的判断。
有的婴儿,因为他的嫉羡,无法安全建立一个好的内在客体,与这样的婴儿相比,一个对爱和感恩有很强能力的孩子与好客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关系。因为没有受过根本的伤害,他可以承受暂时的嫉羡和怨恨的状态,即使是被爱和受到良好抚育的孩子身上也会出现这种状态。因此,当这些消极状态是短暂的,好客体便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获得。在建立好客体和奠定稳定性和强大自我的基础的过程中,这是一个核心的因素。在发展的过程中,与母亲**的关系,变成对人的热爱、对价值的坚持和对事业的奉献的基础,因而一些最初体验到的对原初客体的爱被吸收了。
爱的能力的一个重要衍生物是感恩的感觉。在与好客体建立关系的过程中,感恩是必不可少的,并且感恩还是对他人和自己的美好感到欣赏与感激的基础。感恩根植于婴儿最早阶段所升起的情绪和态度,在这个阶段,对婴儿而言,母亲是唯一的客体。我已经提过,这种早期的联结[14]是后来与所爱之人建立关系的基础。虽然这种和母亲的排他关系,在时间和强度上会因人而异,但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它存在于大部分人之中。它在多大程度上不受干扰,部分地取决于外部环境。但是,潜藏其中的内在因素,尤其是爱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破坏冲动,特别是强烈的嫉羡,可能会在早期阶段干扰和母亲的这种特殊联结。如果强烈嫉羡喂食的**,就会妨碍完全的满足,正如我已经描述过的,想要抢夺客体所拥有的东西并毁坏它,这正是嫉羡的典型特征。
只有当爱的能力得到充分发展,婴儿才能体验到完全的享受,而正是享受奠定了感恩的基础。弗洛伊德曾将婴儿接受哺乳时的幸福描述成性满足的原型。[15]在我看来,这些经验不只构成了性满足的基础,也是后来所有幸福快乐的基础,使个体与他人融为一体的感觉成为可能。这种一体感意味着被完全理解,而这种理解对每一种幸福的恋爱关系或友谊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在最好的状况下,这种理解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这证明它来自于前语言阶段与母亲最早的亲密关系。可以完全享受和**最早关系的能力,构成了从各种不同的来源体验到快乐的基础。
如果在喂食过程中,频繁体验到未受干扰的享受,那么对好**的内射会伴随着相当的安全感。对**完全的满足,意味着婴儿觉得已从所爱的客体那里收到一份独特的礼物,他想保留这份礼物,这是感恩的基础。感恩紧密联系着对好形象的信任。这首先包含了接受和吸收所爱原初客体(不只作为食物的来源)的能力,而不受贪婪和嫉羡过多的干扰。因为贪婪的内化会干扰与客体的关系。个体会感到他在控制和耗竭客体,因此是在伤害客体。然而在与内部和外部客体的良好关系中,起主导作用的是想要保存它、挽救它的愿望。我在其他相关作品中[16]描述过这一过程,这个过程源自婴儿将力比多投注于第一个外在客体的能力,是对好**的信任的基础。一个好的客体就这样被建立起来,[17]他关爱并保护着自体,且被自体关爱和保护着。这是一个人信任自身美好的基础。
越是经常体验到和完全地接受对**的满足,就越是经常感觉到享受和感恩以及相应的想要回报快乐的愿望。这种重复的经验使最深层次的感恩成为可能,并且在修复的能力和所有的升华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通过投射和内射的过程,通过内在财富给予和重新内射,自我获得了丰富和深化。有益的内在客体就这样反复地确立起来,感恩就能够充分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