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1 / 1)

尽管我们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尽管这里的风光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但是在将离开印度时,我们几个人都发誓不愿再来第二次了。我们实在受不了那一双双总是在你面前晃着的乞讨的手。

7日凌晨三时到德里,住五星级阿育王饭店。旅途劳顿,蒙头大睡,早晨醒来一开门,两个白衣黑汉(印度的饭店全是男服务员)就进来打扫。我们下楼吃饭,回来时房间已收拾好,这时他们又进来挥着大抹布比画着说:“打扫一下好吗?”我点头表示同意。他不打扫,出去一趟,又敲门进来,又比画一下,我又点头,他又不打扫,出去又回来。这样骚扰再三,我终于明白是来要小费的。但刚下飞机,饭店银行还未开门,卢比换不出来。一大早我们同行的几个人都受到这种反复地“问候”。直到换来钱,发了小费我们才有了一点自由,才能静下来观察一下这座以印度历史上的秦始皇命名的豪华的饭店。

一会儿,使馆同志来约去看看市容。浓绿阔叶的参天巨木,沿街随意怒放的玫瑰,嫩细的草坪,使我们顿生新奇兴奋之感。沿着总统府前气势雄浑的大道,我们漫步到印度门下。这是一座如巴黎凯旋门式的纪念碑建筑,我掏出相机,仰头辨认着门楣上的字迹,准备作一会儿历史的沉思,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小锣声,回头一看,一个精瘦的黑汉子牵着两只猴子,龇着一口白牙,不知何时已蹲在我们身后的草坪上,那两只猴子正围着他挤眉弄眼地转圈。他一见我们回头,便招手请照相。陪同连说:“那是讨钱的。”话音未落,快门已按,那汉子早起身伸手,那两只小精灵也立即停止舞动,静静地伺立两旁。我们猝不及防,只好掏出十个卢比,打发走玩猴人,重又抬头研究印度门的历史。忽然背后又响起呜呜的笛声,又一个头上缠着一大团花布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在我们身后,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竹盘,盘中蜷缩着一条比拇指还粗些的长蛇。那蛇随着笛声将头挺起一尺高,吐出长长的信子,样子十分凶残。思古幽情让这一猴一蛇是给彻底吹掉了,况且我们刚才匆匆出来,也没有换几个零钱。大家便准备上车走路。但那玩蛇的汉子却拦住路不肯放行,说少给一点也行,又突然将夹在腋下的竹盘一翻,那蒙在布里本来蜷成一盘的蛇突然人立前身,探头吐信,咄咄逼人。汉子脸上涎笑着,一手托蛇,一手伸着要钱,没办法,又投下十个卢比,我们慌慌而去。

从印度门出来到红堡,这是一座印度末代王朝的皇宫。门口熙熙攘攘,卖水果的,卖孔雀毛的,卖假胡子的,拦住路非要给你剪个影不可的,五光十色,喊声不绝,像一锅冒着热气的八宝粥。这回有了经验,不管什么人上来,连声“NO, NO”,目不旁视。但是当我们从堡内出来,又有几个人拥了上来,非要领你到停车场不可,真是笑话,我们自己刚才停的车,还用别人领路?但是不行。特别是一个拄拐的残腿青年,你左突右冲,他东拦西堵,而且故意在你面前晃动那条半截腿。只好给他十个卢比。拿了卢比也不领路了,我们自己去上车,这简直有点强夺了。

从红堡出来去看甘地墓,进墓地要脱鞋,门口早有一堆人争着给你看鞋子,又是十卢比。接着看比拉庙,在印度凡进庙和旧王宫、城堡之类的地方都要脱鞋,于是给人看鞋,成了最方便的要钱行业,类似北京街上存车的老太太,见车就收钱。这里是见鞋就收钱,而且你非脱鞋不可,不给钱不行。比拉庙前又被敲了一次竹杠。这座庙是全石建筑,太阳晒得石板火烫,我们赤着脚,龇咧着嘴,正想欣赏一下各种雕像,一个穿黄衣、持竹棍的警察(印度警察的警棍是一根一米长的普通竹竿)走上来喝道开路,要为我们领路。我们一行中有三人英语很好,又有使馆同志陪同,实在想自己静静地观赏一下这古代的建筑艺术。但是不行。你从这座房子里进去,他就在门口堵你,非要领你进另一座房子不可,还把别的游人推开,像是对我们特别照顾。我们心里实在烦透了,而你越烦,他越缠住不放,在一个个神像前指指画画,又用乌黑的食指蘸一点朱砂,强在你的额头上按一个红痣。其实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语,那点历史、艺术知识真说不出什么东西。但我们成了他的俘虏,只得跟他一处一处地绕,终于走完了这座庙,脚也烫得成了烙饼。他自然又向我们伸出手。刚才因为无零钱,一咬牙给了看鞋人五十卢比,现在除了一百的一张,再无小票了。况且,到印度还不过半天,照这样下去我们每人三十美元的补助,怕只填了这些人的手心也不够。陪同的同志只好拔下身上的一支圆珠笔。那警察接过看也不看一眼,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在印度讨钱成了一种风气,一种行业。好像一切人都可以想出要钱要东西的招数,而且毫不脸红。孟买海湾中有一个象岛,星期天我们乘船去玩,一下船,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便来搀扶你。我看她这一身打扮,花里胡哨的“沙丽”(印度妇女穿的服装,就是身上裹的一块大布),两个大耳环,黑如树皮的面部闪着两只贼亮的眼,额头上一个大红吉祥痣,额顶发缝里也有一道红朱砂,像被人刚砍了一刀,很是吓人,忙摆手避让。这时,一对欧洲夫妇跳下船。老太婆就上来扶那欧洲女人,她那双枯瘦如柴的黑手紧扣着那女人肥嫩的白手臂,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生怕这个到手的猎物逃掉。那白女人大概不知其意,边走边听她指指画画地说海边的树林、滩上的鹭鸟,很为异乡情趣所醉。一会儿走过栈桥,那老太婆就拉着白女人要照相,跟在后面的丈夫忙举起相机。这时,旁边果然又跳出一个同样打扮的老太婆,一照完相,两人都伸手要钱,丈夫愕然,准备走,哪能走了,只好掏出一张纸币给了第一个老太婆,但第二个却坚决缠住不放。我窃喜自己的经验,聪明的白人活该上当。

岛上有一个从整座石山中掏出的印度教庙,是游人必到之地。这庙前也就成了向游客讨钱的主战场。许多如刚才那样的当地妇女,着“沙丽”服装,头顶两个高高的铜壶,缠着人照相,而且一般你很难摆脱她的纠缠。我从庙里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裳,便躲在一棵大树下,揪起衣领扇风,树上一群猴子蹦来蹦去,抓着树枝打秋千,我不由掏出相机。突然觉得有人在扯后衣襟,回头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穿一件地方味很浓的新裙子,头顶一个铜壶,正向我伸出手。她那对小黑眼珠中还透出几分稚气,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已很老练,看来操此业至少已有几年。我一时陷入深思,像这种从大人到孩子,人人处处都讨钱的现象,到底是生活所迫呢,还是一种方便省事的职业(尽管在国内我也听说有乞丐万元户的,但绝没有这样一个天罗地网),这小孩子身上的裙子、头上的铜壶分明是一套要钱的道具。而我这几日在印度看到的不是向你挥舞蛇头,就是伸出断腿,或让你看腿上流脓的疮,或抢着为你领路,在饭店里送行李时就是一个箱子也要两人提,吃饭则一再要给你送到房间,手纸也要故意送一次,又送一次,费尽心机,想出许多要钱手段。总之,一起床,你周围就晃着许多乞讨的手。

穷人自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只有穷而有志的人才该同情。向人伸手乞讨如同妇女卖身一样,是真正被逼到绝路之后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求生之法。但如果把穷当成一种要钱手段,甚至不穷也要变着法要钱,而根本无所谓人的尊严,那么这种同情心便会立即变为厌恶。我想起昨天和几位印度知识分子的谈话,他们也很为这种乞讨的恶习忧虑。说政府为无业人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在海边造了房子,但他们不愿劳动,把房子租了出去,又到城里来讨钱。事实上,这种乞讨风已经无所谓有无职业了,人人都可毫不脸红地伸出自己的手。我想,大凡给予有两种,一是对对方付出劳动的补偿,是平等的交换;二是对对方的爱和怜,是愉快的奉献或捐助。当对方既无付出劳动,又无可爱可怜之处时,你无端地付出倒是对自己自尊心的践踏了。但我还是无法拒绝身边这个女孩,我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个卢比,给她照了一张相。关上相机,这镜头里,不,我的心里像收进一个魔影……

阅读指导

印度是古老文明发源地之一,去印度访问和旅游应该是很惬意的事,作者给我们展现的却是可怕可怜的一幕,“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给我们带来强烈的心理反差。作者并对乞讨盛行进行了思考,引发我们对这一现象去做进一步探究。

作者突出记述了“到处都伸出乞讨的手”“总是在你面前晃着”的乞讨的普遍性。五星级阿育王饭店的服务员借打扫卫生来讨要小费;印度门下玩猴人、耍蛇人想方设法讨钱;红堡皇宫前,那残腿青年高超熟练地引路讨钱;甘地墓比拉庙门前的看鞋人、自愿强行导引的警察;孟买象岛老太强行搀扶游客、强行拍照……在印度,乞讨成了风气,人人都可以想出要钱要东西的招数,而且毫不脸红,上至老太太,下至小女孩,甚至有劳动能力的人以及有职业收入的警察等都随时伸出乞讨的手。作者一行,被乞讨的手包围,一点思古幽情也被冲跑了,还常常陷入尴尬和“逃难”的处境。

针对这一社会问题,作者陷入了思考。“穷人自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只有穷而有志的人才该同情”。但如果把穷当成一种要钱手段,甚至不穷也要变着法要钱,而根本无所谓人的尊严,那么这种同情心便会立即变为厌恶。并梳理了自己的内心,“当对方既无付出劳动,又无可爱可怜之处时,你无端地付出倒是对自己自尊心的践踏了”。并谈到这是中印知识分子共同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