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圣弥爱尔大教堂(1 / 1)

人向天的倾诉 梁衡 1587 字 3天前

青岛是美丽的。在海边回望全城,散于山坡上的房子,五彩纷呈,形态各异。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圣弥爱尔大教堂。它那两个高耸着的尖顶,如鹤立鸡群,那殷红的色彩,在绿树之中犹如一束明艳的火把花。我不能满足于远眺,便托熟人引见,想到里面去看个究竟。

青岛是山城,车子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在一个巷子里停了下来。下车仰头一看,眼前的教堂如一座壁立的大山,双峰并峙,峰顶的两个十字架在蓝天中,渺渺然,撕挂着流云,刚才远眺时心中所起的轻松突然被肃穆庄重所代替。我不信教,但我不能不惊叹这建筑的艺术魅力。如中国古庙前的旗杆,如佛殿殿脊上的尖塔,这种抽象的装饰总把人引入特定的空间,让你去与某一种情绪共振。陪同的人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一般不接待参观,他先派人去请神父,然后指着那两个半空中的十字架说:“‘文革’时,红卫兵把它割了下来,当时我到现场看过。别看在空中不怎么大,躺在地上长宽4.5米,有一间房子大呢,后来重修时是用直升机吊着焊上去的。”这座教堂长八十米,高六十余米,占地两千七百四十平方米,在全亚洲也是数得着的大教堂。

神父出来了,这是一位清癯老者,衬衣外面套一件干净的灰背心,头发略微谢顶,一脸和善。他领我从东侧门进入教堂,推开笨重的大门,右手石墙上镶着一个石碗,盛着半碗清水。他伸手以食指蘸水在额上略点一下,我们开始在大厅内漫步。大厅高十八米,如一个旧式大礼堂。前面有讲台,台顶拱顶上画着宗教壁画,是些圣母、教徒、小天使,色彩绚丽和谐。台上摆着些祭品之类,灯光通明,绝无佛殿道观那种阴暗之感,无论从建筑风格还是从宗教用品上说,资本主义比封建时代是进了一步。我在内蒙古看过喇嘛庙,那油黑的皮鼓,长如一人的大喇叭总有一种原始的神秘。我问这个讲台作何用处。神父说:“作弥撒用,这是我们的宗教仪式,每天早晨一次,星期天三次。”我回过头,厅内是一排排的长条椅。靠前面几排的跪板上有小棉垫,看来是常来的教徒,他们都有固定的座位。厅后二层楼上有一大平台。神父说:“那上面是唱诗班站的地方。原有一个极大的管风琴,全世界只有四架。1956年时苏联一位音乐教师慕名专门来探访,也是我陪他参观,他弹奏之后赞叹得很。‘文革’中也被红卫兵砸了。”说完他又不停地惋惜。我说:“那现在用什么伴奏?”“用雅马哈电子琴。”我们都不由笑了起来。这古老的教堂总是挡不住新东西的渗入,不管它是因为什么。

有两个地方引起我的好奇。一是厅前左侧有一个与地平齐的石棺。根据我浅薄的经验,推想这里埋着这座教堂的建筑师。那一年我在国外一个教堂里就曾遇到此事。神父说不是,原来这里埋的是创建这教会的第一位主教。这教堂的前身是海边一间油纸铺顶的小屋,后改为一间瓦房,是德国入侵时的产物。1932年才动工扩建,1934年完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默算了一下,1897年德国入侵青岛,1914年已被日本人赶走。这教堂怎么还能继续修建呢?神父说当时德军撤了,德国主教并没有走。我默然了,我苦难的同胞,其时国破家亡,身处水深火热,何有财力心力修此辉煌的工程呢?但确实是我中华大地上的民脂民膏,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教民牙缝里的自愿节余。我仰望这教堂灿烂的穹顶,惊叹上帝的力量,宗教的麻醉果然更胜过刺刀的镇压。日本人坚决地从青岛赶走了德国人,却又聪明地留下一个主教,还在两年之内就帮他修成这教堂。但是那个石棺中现在也已空空,已故主教大人,也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掘出,抛尸荒野了。这真是一出历史的闹剧,挖坟鞭尸,是伍子胥的发明,帝国主义的侵略遇上了封建式的狭隘报复。这石棺对面还有一空棺,是留作葬这教堂里的第二位圣人,还不知下回如何分解。

大厅两侧各有两个木制小橱,状如庙里的神龛。橱两侧各有一窗,窗下有小木凳。原来这就是忏悔的地方,神父坐在橱内“垂帘听罪”,教徒跪在外面解剖灵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实物实地,大为新鲜。我说:“教徒什么时候来做忏悔?”“随时都可,教堂里住有神父,我们这些人是一辈子不能结婚的。”我倒又生了疑问:神父没有家庭,他怎么能懂婚姻家庭方面的事,怎么会有情海欲火、恩恩怨怨方面的体验,怎样对症下药帮那些诸如犯了“第三者”罪的人赎罪呢?不过我问出口的是:“教友肯说心里话吗?”神父笑笑:“昨天陈香梅女士来参观也提这个问题。”我记起报上登的陈香梅(美籍华人,当年美国空军飞虎队队长陈纳德的遗孀)这两天正在本市访问。看来提这种问题的人都是圈子外的人了。诚则灵,不说实话是心不诚,死后灵魂就不能升天。要灵就必诚,不怕他不自觉。我想起在峨眉山、五台山见到的香客,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负重苦行,在佛像前五体投地式的叩头。眼前小橱外的跪凳上似乎闪出一个哆哆嗦嗦、双肩抽搐、双手扪面的女人身影。宗教本来就是一条自设自用的苦肉计。

从教堂大厅里出来,外面阳光灿烂,我又仰望了一会儿这座通体深红、指向蓝天的双峰高塔。它的确够得上当地建筑史上的一座丰碑。我想起在国外看过的几个大教堂,莫斯科红场那个大洋葱头造型的教堂,列宁格勒十六根花岗石巨柱的英沙克耶夫教堂,印度九瓣莲花形大同教堂,这些都以建筑风格独特而闻名。我甚至怀疑建筑师是借题发挥,在尽情发挥自己的创作欲。

从教堂院子里出来,我开门上车,发现刚才丢在车座上的西服上衣不见了。下车时我曾动了一念是否要把车窗摇上,一想司机在车上也就算了,果然就这一念之差出了漏洞。司机也大呼上当,他们只到五步之外的门口说了两句话,可见偷者的高明。幸好衣袋内不曾装一分钱。下坡时,我又探出车窗,我想这小偷每天在这教堂外做活,肯定也得空进去看过那赎罪的小橱,不过他不信,这也是一种解脱。下山时我又探出窗外回望一下这神圣的教堂,心中不由闪过一丝微笑。你看,建筑师假这教堂创造自己的艺术,神父在教堂内布道,教徒在跪凳上忏悔,小偷则在教堂外自由潇洒地行窃。大家都守定自己的宗旨,心诚则灵。社会就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共生共存。

阅读指导

作者在海边远眺圣弥爱尔大教堂的美,想要到里面去看个究竟。老神父带着参观教堂内部,石墙、石碗、大厅、讲台、宗教壁画、祭品、长条椅、跪板上的小棉垫、唱诗班站的平台,厅前左侧与地平齐的石棺、大厅两侧各有两个木制小橱,及窗下忏悔的小木凳。文章不是流水账式地记录参观过程,而是通过作者的眼写了观察后的感悟,写了了解大教堂一些历史后的感悟,情景交融,给读者以启迪。

作者不信教,但不能不惊叹这建筑的艺术魅力。教堂如一座壁立的大山,双峰并峙,峰顶的两个十字架耸立在蓝天中,不由产生肃穆庄重之感。“这种抽象的装饰总把人引入特定的空间,让你去与某一种情绪共振”。

教堂绝无佛殿道观那种阴暗之感,无论从建筑风格还是从宗教用品上说,资本主义比封建时代是进了一步。极大的管风琴“文革”中被红卫兵砸了,现在用了雅马哈电子琴,这古老的教堂总是挡不住新东西的渗入,不管它是因为什么。当年挡不住红卫兵,现在也挡不住新科技和通俗音乐。

日本人赶走了德军,德国主教并没有走,还在修建大教堂,其时中华已是国破家亡,人民身处水深火热,何有财力心力修建此辉煌的工程,作者感受到宗教的力量,宗教的麻醉果然更胜过刺刀的镇压。“文革”中红卫兵掘石棺抛尸,也是一出历史的闹剧,是封建式的狭隘报复。

作者还由向神父咨询联想到峨眉香客,认识到教徒忏悔,神父帮人赎罪,不说实话是心不诚,死后灵魂就不能升天,并总结出宗教本来就是一条自设自用的苦肉计的认识。甚至怀疑建筑师也不是出于宗教认识,而是借题发挥,在尽情发挥自己的创作欲。

更有趣的是,作者参观完后发现放车里的西服被小偷偷走了。作者有所感悟,发现建筑师假借这教堂创造自己的艺术,神父在教堂内布道,教徒在跪凳上忏悔,小偷则在教堂外自由潇洒地行窃,大家都守定自己的宗旨,社会就是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共生共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