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渡河上三首歌(1 / 1)

人向天的倾诉 梁衡 2029 字 3天前

泸定县,因红军长征飞夺泸定桥而名扬天下,在县城边为纪念红军长征飞夺泸定桥,建一纪念公园,园内有一“四歌亭”。亭内立一四面体石碑,碑的三面各刻有一首歌,连词带谱。这三首歌说出来都是赫赫有名。第一首是《歌唱二郎山》,第二首是《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第三首是《康定情歌》。三首歌都发祥在大渡河两边,大渡河不但因红军夺桥而有威武之名,亦因这三首歌而大有文名。四歌亭名“四歌”,实际只有“三歌”,还空一面碑虚席以待。当地负责人说,如果有谁还能写出可与这三首比肩的作品,我们就把它刻在那面空碑上。这三首歌中,《康定情歌》是民歌,其余两首都是音乐老前辈时乐作曲的,回京后我即托人找到时乐濛老先生并登门拜访,受了一次音乐启蒙教育。

音乐不说具体事,只表现一种情绪

——《歌唱二郎山》原本唱的是大别山

当我在北三环外的一处部队干休所见到时乐濛时,老先生偶感小疾,坐着轮椅,还是坚持接待我这个奇怪的不速之客。外面的音乐世界好热闹,流行歌、摇滚乐,歌手前面唱,美女后面跳,歌星台上站,台下的观众就举手来回摇。而曾为一个时代写下许多名曲,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的老人,却静静地坐在这个光线略显不足的旧房里,坐在这把轮椅上,有几分孤独、几分落寞。我们一起开始了对湮没往事的钩沉。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羊肠小道哪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这是一首20世纪五六十年代非常流行的歌。但是我万没想到,一坐下来老人就说,其实这首歌原本是写大别山的,是从歌唱大别山移植过来的。原来的歌词是:“大呀大别山,红军到了家。大别山,从此就是人民的家。”1952年7月要搞第一届全军文艺汇演,5月西南军区为筹备汇演节目,将时乐从川东军区调到贺龙、邓小平领导的西南军区,任战斗文工团团长,抓创作。他发现独唱歌曲《千里跃进大别山》很受战士欢迎。二野是从大别山过来的,山东、河南子弟多,由时乐作曲的这首歌本就用了河南梆子风格,每次到筑路工地演出都要连连谢幕。当时筑路部队正大战二郎山,歌手孙蘸白建议重新填词,就拿它进京参赛,于是由洛水填了现在的这个词。先是在筑路工地上演唱,进京调演又一炮打响,连谢幕四次下不了台,第二天就在北京传唱起来。贺龙高兴得不得了。很快又流行全国,家喻户晓。再后来又带到朝鲜慰问志愿军,传遍朝鲜战场。朝鲜来华演出的文工团都唱这首歌。20世纪50年代,我们一个文化代表团到英国演出,一位观众提出要听《歌唱二郎山》,演员大奇,一问才知道,这位英国老兵曾是朝鲜战场的俘虏。他在俘虏营里学会了这首歌,而且终生难忘。

谈到这首歌由唱大别山改编为唱二郎山,时乐先生说,音乐不表现具体事物,只表现情绪,当工人在扛麻袋或拉纤时,就只“嘿呦,嘿呦”,比有具体的词还丰富、还鼓劲。

现在二郎山隧道已经通车。过去遇有雪雨,七八天翻不过去的山,那天我们十几分钟就通过了。隧道口前立有一块红色岩石,石面上刻着这首《歌唱二郎山》。这是筑路大军的纪念碑,也是新中国音乐史上的一块丰碑。时乐先生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将此事告诉他时,他坐在轮椅里,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

艺术创作主要靠多方面长时间的生活积累

——《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作者没有去过大渡河

大约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听到过一首雄壮豪迈的歌《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开头的歌词至今还能记起。那天沿着大渡河驱车赶路,我忽然想起这首歌,就问地方上陪同的老郭,他一听很激动,我们就一同哼起了开头一段:“万里风雪盖高原哪,大渡河水浪滔天。”就是有了这个契机,老郭才说,县里有一个红军飞夺泸定桥纪念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四歌亭。于是又特意绕路去看了那个四歌亭。

《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刻在亭内四方碑的面东一侧,五线谱并词,魏风词,罗宗贤、时乐曲。这是一首气势很大的合唱歌曲,近半个世纪在我脑海里一直大浪滔天,乐声如潮。这次读碑才发现歌词很简单,就四段:“万里风雪盖高原,大渡河水浪滔天,进军的道路被它挡;当年红军爬铁索,大渡河上英雄多,坚决战胜大渡河……藏胞支援了牛皮船;同志们,加油干,快把那物资往上搬。”这词反映了那个时代简明朴素的文风,也证实了时乐濛先生所说的,音乐主要是一种情绪,而不在具体内容。

访问中我极想知道这首歌的创作过程,不想时老先生又言出惊人:“我到现在也没有去过大渡河。”时老说,当时接到参加调演的任务后,我们考虑到在舞蹈方面还有几个能拿出手的,如《军民打青稞》《筑路舞》等,音乐方面却没有有分量的节目。当时全国就两件大事,一是抗美援朝,一是解放西藏。大渡河成了进军西藏的大障碍,筑路任务十分突出。当年红军过大渡河是和阶级敌人斗,现在是和恶劣的自然条件斗。于是决定写一个七分钟的合唱,这在当时已是大型节目。再下去体验生活已来不及,只剩一个月了,就从生活积累中汲取。时老说,周总理说过嘛,文艺创作是长期积累偶尔为之。我没有到过大渡河,但我随军征战,到过黄河、长江、湘江等大江河,有生活。当时部队文艺生活很活跃,战士筑路中写了许多墙报、快板、枪杆诗,这是我们创作的又一主要来源。我们很快就写好,排好。这个节目全军汇演得了二等奖。

在那次全军汇演上,时乐一个人有三首曲子得奖,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作曲家称号。后来又创作了大合唱《三套黄牛一套马》,一百二十人的合唱,一直唱到“文革”开始。

一团凄美的谜

——《康定情歌》的作者是谁?

泸定四歌亭里的三首歌,前两首词曲作者都明明白白刻在碑上,唯《康定情歌》没有作者。现在我们都说它是一首民歌,但记谱、整理者又是谁?应该有一个人,就像王洛宾整理新疆民歌那样。

我提出这个问题,老郭更来了精神。老郭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曾在报社工作过,遍采当地风土掌故。他说,这首名曲的收集者叫吴文季。

吴文季是福建泉州惠安人。抗战时期在重庆上学,学音乐,当时国民党在甘孜有一支准备出征缅甸的部队,他被调来任文化教员,主要是教歌。康定地处通往西南的咽喉地带,内地物资经此流往我国西藏、印度,日军侵华期间曾是仅次于上海、天津的第三口岸,藏汉文化交流多,音乐积淀多。吴文季在军旅中事情不多,就常到寨子里、到集市上、到骡马会上收集民歌,《康定情歌》就是这样收集到的。歌中唱的跑马山,我原以为是如兴安岭、祁连山一样连绵的大山,原来就是康定城里的一个小山包,站在街上就能望见山顶,当年藏汉人民在山头斜坡上跑马取乐。可以想见那时货物满街,骡马满山,藏汉杂处,山歌互答的情景。吴文季在康定的短暂服役结束后,回重庆,抗战胜利后又回南京继续学音乐。1947年南京音乐学院举办师生联欢会,他将这首歌拿出来,请江定仙配器,首次由伍正谦演唱。1949年,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将这首歌带到巴黎,《康定情歌》开始走向世界。不幸的是吴文季以后的生活道路十分坎坷。后来他调到总政文工团,任男高音领唱,曾领唱过《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听到这个说法我很兴奋,大渡河的三首歌相互间真的有扯不断的缘分,前两首和时乐有关,后两首又和吴文季有关,三首歌梗相连、枝相缠。

但是好景不长,“肃反”时吴文季因为在国民党部队的那一段历史问题被取消了领唱资格,后来又被下放到家乡泉州的文工团。“**”中吴文季背着历史问题又遭批斗,一直孤身一人,最后病死在惠安的一个破庙里。“文革”结束后,上面决定为他平反,但遍查档案,却没有一份正式处分决定。泉州文化局为他重新修墓立碑,碑上刻着“他终生为自由而歌唱”。老郭说他还专门代表康定父老到墓上献过一束花。我听后想到另一句碑文也许更合适:“他终生为爱情而歌唱,却没有得到过爱。”

采访过这三首歌的故事,我总想看看四歌亭里还空着的那一面无歌的碑,我希望能出现一首新歌,最好还能与这三首歌脉相通、枝相连。就像芭蕾舞剧《天鹅湖》里那著名的四小天鹅舞一样有一种连环叠加的美。但我又想,就这样空着也许更好,生活和艺术完美是永远也追寻不到的,但我们又永远地追寻着。

阅读指导

文章发表在2005年1月29日的《人民日报》。作者因在泸定见到“四歌亭”而去采访作曲家音乐前辈时乐先生,了解到三首歌背后不为人所知的故事,明白了一些音乐道理,受到了音乐启蒙教育,也写出了对那个时代和人物的一些感慨。

《歌唱二郎山》原本唱的是大别山,在豪情满怀的新中国成立之初,祖国建设者们移植了独唱歌曲《千里跃进大别山》,重新填词,先是在筑路工地上演唱,进京调演又一炮打响,很快流行全国,又传遍朝鲜战场。作者了解到音乐不表现具体事物,只表现情绪,因为它唱出了筑路大军的建设豪情,传达了人们意气风发的情绪,所以广受热爱。

《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的作者没有去过大渡河,而是主要靠多方面长时间的生活积累。

第三首歌《康定情歌》的作者不知是谁,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这首名曲的收集者叫吴文季,歌曲是他在抗战时期任国民党部队文化教员时收集到的。《康定情歌》走向世界了,不幸的是吴文季被下放到家乡,一直孤身一人,最后病死破庙里。他终生为爱情而歌唱,却没有得到过爱。

三首歌根脉相连,传达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者也盼望能出现一首与这三首歌脉枝相连的新歌,以追寻生活的完美和艺术的完美。生活和艺术完美是永远也追寻不到的,但我们又不能不追寻,这就是作者采访后更深一层的人生感悟。

作者在叙述故事时有意节制了情绪和笔墨,在抒发感情时点到为止,或委婉暗示。如写刚见到时老,就用外面的音乐世界来衬托先生及其所代表的时代和精神的落寞,一个是“歌手前面唱,美女后面跳,歌星台上站,台下的观众就举手来回摇”,一个是“静静地坐在这个光线略显不足的旧房里”,作者的认识和情绪自然地传达出来了。当知道二郎山隧道快速通车,隧道口有《歌唱二郎山》石刻时,老先生“坐在轮椅里,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借老人的幸福和欣慰,表达了对那个年代和对那时的豪情满怀的人们的敬意。作者更改吴文季碑文,“他终生为爱情而歌唱,却没有得到过爱”,对人物才华不能施展的同情深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