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描述之美,就是要把作者眼前看到的(不是心里想的)各种场景、事件通过文字描写和叙述转换成一种美感,让你如看电影一样,清晰可见,如在眼前。
上一讲谈了文章美的几个层次。怎么达到这几个层次呢?这一讲就开始讲方法,先讲描述之法。在描述这个层面,我们又可以把它分为“描”和“述”,就是描写和叙述。
文章的描述之美,就是要把作者眼前看到的(不是心里想的)各种场景、事件通过文字描写和叙述转换成一种美感,让你如看电影一样,清晰可见,如在眼前。
描写所针对的主要是外部的客观的画面,特别是我们平常看到的山水画面,常写成游记作品。但是,大自然的中山水并不都是美好的,有名山秀水,也有穷山恶水。因此,我们要注意,一是怎么发现它,二是怎么表现它。
如何才能发现好山好水呢?还是要观察,要把握不同的时间、地点进行对比。比如我写过的《江南的春天》《夏感》《秋思》《冬日香山》《草原八月末》等文章,都是在不同季节来把握景色变化的时机,从而捕捉它们的美。为什么要写《草原八月末》呢?因为八月末正好是夏秋之交,草原在变化的一刹那,有黄又有绿,显得非常干净、丰富、开阔。
发现好山好水后,还要仔细观察,对比这个景和其他景的不同。我们前面曾讲过写文章最怕重复,既不能和别人重复,也不能和自己重复。比如我写水,《晋祠》写水,《壶口瀑布》也写水,你细看有很大的不同。另外我还写过天山天池的水和大海的水,也是很不一样的。
再说美的表现。你发现一处景,想把它写出来,怎样表现比较好呢?其实,达到描写美的要求有两点:一是动起来,二是活起来。说白了就是要学会运用动词和形容词,这里我们还举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段落为例,这里面他写了大约十四种物体,动物、植物、物件,他很会用动词和形容词,把这些静止的东西都写活了。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砖来有时候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
这一段他用了十六个形容词和动词,文章就显得非常活泼。
我们讲完“描”后,再说说“述”。述就是叙述。描写有两个重点,一是发现,二是表现。叙述也有两个重点,一是结构,二是节奏。
结构就是怎么把故事摆好,摆在一个合理的位置。节奏就是讲故事的进度,让人跟上你的节奏。总的来讲,作者的笔要能调动读者的感情,他可以去看、去听、去摸、去想,与作者和书中的人物同喜同悲,这样才能产生出美感。
这里要注意三个角度。
第一是读者的角度。先说你选的事情读者愿意不愿意看,一定要表现有意义的东西,平常那些太琐碎的生活小事,并没有表现的价值。
第二是空间的角度,你要找出一个最主要的情节、最主要的故事、最主要的人物,摆在你叙述中最主要的位置。比如我们写战争,可以表现很多场面,硝烟、枪炮、坦克等等,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无疑是流血牺牲。就像画家画画一样,他必须要分清轮廓、明暗,有纲有目,有枝有叶,最后读者才能明白他要表现什么。新手叙述一个事件时,总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费了许多笔墨,反而涂得面目全非。
第三是时间的角度。要把握好节奏,凡事件必定有一个过程,有一个先后。叙事就是事情过程的重演,让读者或紧或慢地跟着你走,而且知道什么地方是重点,到哪个地方应该停下来仔细观赏。下面我用《青山不老》这篇文章来讲解一下。
这篇文章是讲在山西的一个山区里,一位老人种树的故事。这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但是蕴含着很深的意义,通过叙述,作者逐渐揭示出它所蕴含的美感。
文章开头先讲《三国演义》里的一个故事。
《三国演义》上有一个故事,写庞德与关羽决战,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以示此行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埋了就是,真一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这种气概大约只有在战争中才能表现出来,只有在书本上才能见到。但是当我在一个小山沟里遇到一位无名老者时,我却比读这段《三国演义》还要激动。
这就把一个普通老人一下子提到一个很高的位置。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用了描写的手法,为表现故事而铺垫一个背景。
窗外是参天的杨柳。院子在沟里,山上全是树。所以我们盘腿坐在土炕上谈话就如坐在船上,四围全是绿色的波浪,风一吹,树梢卷过涛声,叶间闪着粼粼的波。
接下来用对比的手法说出老人的功劳。
但是我知道这条山沟以外的大环境,这是中国的晋西北,是西伯利亚大风常来肆虐的地方,是干旱、霜冻、沙暴等一切与生命作对的怪物盘踞之地。过去,这里风吹沙起能一直埋到城头,县志载:“风大作时,能逆吹牛马使倒行,或擎之高二三丈而坠。”可是就在如此险恶的地方,我对面的这个手端一杆旱烟的瘦小老头,他竟创造了这块绿洲。
现在文章渐渐进入了**,也进入到了核心,老人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这里用一具棺材来作为一个意象。
我还知道这个院子里的小环境。一排三间房,就剩下老者一人,还有他的棺材,那棺材就停在与他一墙之隔的东屋里。老人每天早晨起来抓把柴煮饭,带上干粮扛上锹进沟上山,晚上回来,吃过饭,抽袋烟睡觉。他是在六十五岁时组织了七位老汉开始治理这条沟的,现在已有六人离世,却已绿满沟坡。
他现在已八十一岁,他知道终有一天早晨他会爬不起来,所以那边准备了棺材。他可敬的老伴,与他风雨同舟一生,也是在一天他栽树回来时,静静地躺在炕上过世了。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三番五次地回来接他出去享清福,他不走。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就是种树,那边的棺材就是这价值结束时的归宿。
他敲着旱烟锅不紧不慢地说着,村干部在旁边恭敬地补充着……十五年啊,绿化了八条沟,造了七条防风林带,三千七百亩林网。去年冬天一次就从林业收入中资助村民每户买了一台电视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但他还不满意,还有宏伟设想,还要栽树,直到他爬不动为止。
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谈话,像是站在生死边界上的谈天,但又是这样随便。主人像数家里的锅碗那样数着东沟西坡的树,又拍拍那堵墙开个玩笑,吸口烟……我还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采访。
在屋里说完话,老人陪我们到沟里去看树。杨树、柳树,如臂如股,劲挺在山洼山腰。看不见它们的根,山洪涌下的泥埋住了树的下半截,树却勇敢地顶住了它的凶猛。这山已失去了原来的坡形,而依着一层层的树形成一层层的梯。老人说:“这树根下的淤泥也有两米厚,都是好土啊!”是的,保住了这些黄土,我们才有这绿树;有了这绿树,我们才守住了这片土。
大家注意这里对树的描写,实际上是在写老人。
看完树,我们在村口道别,老人拄着拐,慢慢迈进他那个绿风****的小院。我不知怎么一下又想到那具棺材,不觉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就再出不来。
这个地方大家看出来了吧,反复出现绿风****的小院,又反复出现老人的棺材,来衬托老人在深山里面静静的奉献,特别还写到我“不觉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接下来又用几个大人物来衬托这个普通的老人,他们同样是有生命价值的人。
作为政治家的周恩来在病**还批阅文件,作为科学家的华罗庚在讲台上与世人告别,作为一个山野老农,他就这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种事业,那么生与死便不再有什么界限。他活着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另一样东西,他死了,这东西还永恒地存在。他是真正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了。达尔文和爱因斯坦都说过,生死于他们无所谓了,因为他们所要发现的都已发现。老人是这样的坦然,因为他的生命已转化为一座青山。
这一句话是文章的核心:“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种事业,那么生与死便不再有什么界限。”很多读者将这句话写成书法送人,还有画家用这个主题画画,老人与青山。
老人姓高,名富。这个普通的人让我领悟了一个伟大的哲理:青山是不会老的。
最后一段结尾,又返回来扣题,青山不老。
这篇文章的背景是青山,核心人物是老人,镜头由远处逐渐拉近,聚焦在老人和作者的谈话上。谈话时老人拿一个烟袋锅敲着墙,墙那边是他的棺材。这种叙述实际是在不紧不慢地敲着读者的心,展现出老人和故事所表达出的人格之美、崇高之美、生命之美。最后回到一个意象,青山不老。
整篇文章的美感从哪里来呢?从一个静静地叙述的故事中得来,并不是一种关于生命的说教,这就是叙述给人带来的一种特殊的美感。当然也有其他的美感,比如抒情和说理,但是它们的美的个性是不一样的。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