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家庭给人的温暖和关爱,以及由此产生的特殊的教育作用还不止于孩童阶段,它将一直伴随人的终生。表现为夫妻间、兄弟姐妹间、子女与老人间的坦诚指错、批评、交流、开导、帮助等,这都是任何社会集体里所办不到的。我们细想一下,一个人成家之后在亲人面前又不知改了多少缺点,得到多少鼓励,学到了多少东西。因为家庭成员的合作克服了多少生活及事业上的难题。现在社会上有很多继续教育机构,但常忽略了这个终生家庭教育机构,一个独身的人或寄人篱下的人将失去多少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么想来,人真的不能没有个家。

马克思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当一个人少了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少了家庭教育、家庭温暖,他至少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人,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佛教哲学讲结缘。在人生的众多缘分中,情缘是最基本的,因情缘而进一步结成家庭就有了血缘,进而使民族、社会得到延续。一个人没有爱过人或被人爱,就少了一大缘,是一悲哀。有爱而无家,又少了第二大缘,又是一悲哀。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家庭这个细胞它将无缘发展。虽然,曾有志士仁人说过“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壮语,但那是特殊情况,甘愿牺牲小家为了天下人都能有一个安定的家。辛亥革命烈士林觉民牺牲前在其著名的《与妻书》中说“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赵一曼烈士对儿子说“你长大成人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祖国而牺牲的”。乱世舍小家是为救国家;盛世则要思和小家而利国家。历史上也确实有过放大无家思想的实验,但都以失败告终。如太平天国,分成男营、女营,夫妻不得团聚;人民公社搞大食堂,取消小家庭的温馨;“文革”前的干部分配制度造成千万个家庭的两地分居。近读一则资料,1930年国民党立法院甚至讨论过要不要家庭的问题。可见任何政党都有过“左”的行为,当然都成了历史的泡沫。最新的一份社会调查显示,人们对幸福指数的认同要素,第一是经济,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庭,然后才是职业、社会、环境等。现在出现的老人空巢家庭、农村留守儿童,都是变革中我们不愿看到的“家”字牌悲剧。但有三分奈何,谁愿做无家之人?恩格斯说家庭就像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再是苹果。独身、单亲、离异、留守、空巢、无子女都不能算是一个完善的家庭。当年林则徐说,烟若不禁,政府将无可充之银,可征之丁。现在如果都由这样的家庭组成社会,国家将无可育之才、可用之才。社会要增加多少本该可以在家庭圈子里消化的矛盾。

《西厢记》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则为天下计,愿情缘血缘总相续,小家大家皆欢喜。

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

近年编书之风日甚。一编者送来一套文选,皇皇三百万言,分作家卷、学者卷、艺术家卷,共八大本。我问:“何不有政治家卷?”问罢,我不由回视书架,但见各种散文集,探头伸脖,挤挤擦擦,立于架上,其分集命名有山水、咏物、品酒、赏花、四季、旅游,只一个“情”字便又分出爱情、友情、亲情、乡情、师生情,等等,恨不能把七情六欲、一天24小时、天下360景都掰开揉碎,一个颗粒名为一集。“选家”既是一种职业,当然要尽量开出最多最全的名目,标新立异,务求不漏,这也是一种尽职。但是,既然这样全,以人而分,歌者、舞者、学者、画者都可立卷;以题材而分,饮酒赏月,卿卿我我,都可成书,而政治大家之作、惊天动地之事、评人说史之论,反倒见弃,岂不怪哉?如果把文学艺术看做是政治的奴仆,每篇文章都要与政治上纲挂线,文学必须为政治服务,当然不对。过去也确曾这样做过。但是如果文学远离政治,把政治题材排除在写作之外,敬而远之,甚至鄙而远之,也不对。

政治者,天下大事也。大题材、深思想在作品中见少,必定导致文学的衰落。什么事能激励最大多数的人?只有当时当地最大之事,只有万千人利益共存同在之事,众目所注,万念归一,其事成而社会民族喜,其事败而社会民族悲。近百年来,诸如抗日战争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人帮”覆灭、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中国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香港回归等,都是社会大事,都是政治,无一不牵动人心,激动人心。

夫人心之动,一则因利,二则因情。利之所在,情必所钟。于一人私利私情之外,更有国家民族的大利大情,即国家利益、民族感情。只有政治大事才能触发一个国家民族所共有的大利大情。君不见延安庆祝抗战胜利的火炬游行,1949年共和国成立庆典上的万众欢声雷动,1976年天安门广场上怒斥“四人帮”的黑纱白花和汪洋诗海,香港回归全球所有华人的普天同庆,这都是共同利益使然。一事所共,一理同心,万民之情自然地爆发与流露。文学家艺术家常幻想自己的作品洛阳纸贵、万人空巷,但便是一万部最激动人心的作品加起来,也不如一件涉及国家、民族利益的政治事件牵动人心。作家、艺术家既求作品的轰动效应,那么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好的依托、好的坯子,亦即好的题材,借势发力,再赋予文学艺术的魅力,从大事中写人、写情、写思想,升华到美学价值上来,是为真文学、大文学。好风凭借力,登高声自远,何乐而不为呢?文学和政治,谁也代替不了谁,它们有各自的规律。从思想上讲,政治引导文学;从题材上讲,文学包括政治。政治为文学之骨、之神,可使作品更坚、更挺,光彩照人,卓立于文章之林;文学为政治之形、之容,可使政治更美丽、更可亲可信。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不能绝对分开。

但是,目前政治题材和有政治思想深度的作品较少。这原因有二:

一是作家对政治的偏见和疏远。由于我们曾有过一段时间搞空头政治,又由于这空头政治曾妨碍了文学艺术的规律,影响了创作的繁荣。更有的作家曾在政治运动中挨整,身心有创伤,于是就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政治与文学是对立的,转而从事远离政治的“纯文学”。确实文学离开政治也能生存,因为文学有自身的规律,有自身存在的美学价值。正如绿叶没有红花,也照样可以为其叶。许多没有政治内容或政治内容很少的山水诗文、人情人性的诗文不是存在下来了吗?有的还成为名作经典。如《洛神赋》、《赤壁赋》、《滕王阁序》,近代如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等。但这并不能得出另一极端的结论:文学排斥政治。既然山水闲情都可入文,生活小事都可入文,政治大事、万民关注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入文呢?无花之叶为叶,有花之叶岂不更美?作家对政治的远离是因为政治曾有对文学的干扰,如果相得益彰互相尊重呢?不就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珠联璧合了吗!我们曾经历过**时期什么都讲阶级斗争的“革命文艺”,弄得文学索然无味。但是,如果作品中只是花草闲情,难见大情、大理,也同样会平淡无味。如杜甫所言“但见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事实上,每一个百姓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政治,作家也一天没有离开过政治。上述谈到的近百年内的几件大事,凡我们年龄所及赶上了的,哪个人没有积极参与,没有报以非常之关切呢?应该说,我们现在政治的民主空气比以前几十年是大大进步了。我们应该从余悸和偏见(主要是偏见)中走出来,重新调整一下文学和政治的关系。

二是作家把握政治与文学间的转换功夫尚差。政治固然是激动人心的,开会时激动,游行庆祝时激动,但是照搬到文学上,常常要煞风景。如鲁迅所批评的口号式诗歌。正像科普作家要把握科学逻辑思维与文学形象思维间的转换一样,作家也要能把握政治思想与文学审美间的转换,才会达到内容与艺术的统一。这确实是一道难题。它要求作家一要有政治阅历,二要有思想深度,三要有文学技巧。对作家来说首先是不应回避政治题材,要有从政治上看问题的高度。这种政治题材的文章可由政治家来写,也可由作家来写,正如科普作品可由科学家写,也可由作家来写。中国文学有一个好传统,特别是散文,常保存有最重要的政治内容。中国古代的官吏先读书后为士,先为士后为官。他们要先过文章写作关。因此一旦为政,阅历激**于胸,思想酝酿于心,便常发而为好文,是为政治家之文。如古代《过秦论》、《岳阳楼记》、《出师表》,近代林觉民《绝笔书》、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现代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别了,司徒雷登》等许多论文,还有陶铸的《松树的风格》。我们不能要求现在所有的为官为政者都能写一手好文章,但是也不是我们所有的官员就没有一个人能写出好文章。至少我们在创作导向上要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写一点有磅礴正气、党心民情、时代旋律的黄钟大吕式的文章。要注意发现一批这样的作者,选一些这类文章,出点选本。我们不少的业余作者,不弄文学也罢,一弄文学,也回避政治,回避大事大情大理,而追小情小景,求琐细,求惆怅,求朦胧。已故老作家冯牧先生曾批评说,便是换一块尿布也能写它三千字。对一般作家来说,他们深谙文学规律、文学技巧,但是时势所限,环境责任所限,常缺少政治阅历,缺少经大事临大难的生活,亦乏有国运系心、重责在身的煎熬之感。技有余而情不足。所以大文章就凤毛麟角了。但历史、文学史,就是这样残酷,10年之后、20年之后,留下的只有凤毛麟角,余者大都要淹到尘埃里去。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期叫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毛泽东领导中国共产党建立人民政权,翻天覆地,为中国有史以来之未有,是新中国。邓小平开创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新时期。新中国开创之初,曾出现过一大批好作品问世,至今为人乐道。新时期又该再有一轮新作品问世。凡历史变革时期,不但有大政大业,也必有大文章、好文章。恩格斯论文艺复兴,说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我们期盼着新人,期盼着好文章、大文章。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过去的革命斗争及现在改革开放的业绩不但要流传千古,她还该转化为文学艺术,让这体现了时代精神的艺术也流传千古。

【后记】这篇文论发于1998年7月11日《人民日报》,是我自己的创作宣言。我的散文创作,前期以山水散文为主,1996年之后以政治题材为主。我从切身体会中认识到,无论从作品的社会效果还是从作家的成就上看,都是应首选写大事、大情、大理。从文学史上看也是分政治家文章和文人文章两类。前者影响力更大些。所以学生作文、新手作文,一定要先从大处入手,不要一开始就钻到螺蛳壳里去。

石头里有一只会飞的鹰

雕塑家用一块普通的石头雕了一只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观者无不惊叹。问其技,曰:石头里本来就有一只鹰,我只不过将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飞起来了。

这个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弹爆炸是因为原子核里本来就有原子能;植物发芽,是因为种子里本来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发芽,是因为它有一个多余的外壳,我们去掉它,它就实现了它自己的价值。达尔文本酷爱自然,但父亲一定要他学医,他不遵父命,就成了伟大的生物学家。居里夫人25岁时还是一名家庭教师,还差一点当了小财主家的儿媳妇。她勇敢地甩掉这些羁绊,远走巴黎,终于成为一代名人。鲁迅先是选学地质,后又学医,当把这两层都剥去时,一位文学大师就出现了。

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该披那身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龙袍,他们在公务中痛苦地挣扎,还算不错,一个画家、词人终于浮出水面。这是历史的悲剧,但是成才的规律,也是做事的规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顺之则成,逆之则败。

每当我看杂技演出时,总不由联想一个问题,人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潜能。同样是人,你看,我们的腰腿硬得像个木棍,而演员却软得像块面团。因为她只要一个“软”字,把那些无用的附加统统去掉。她就是石头里飞出来的一只鹰。但谁又敢说台下的这么多的观众里,当初就没有一个身软如她的人?只是没有人发现,自己也没有敢去想。

法国作家福楼拜说:“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找到唯一的形容词。”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我”,记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画,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废话。一个有魅力的人,是因为他超凡脱俗。超脱了什么?常人视之为宝的,他像灰尘一样地轻轻抹去。

建国后,初授军衔,大家都说该给毛泽东授大元帅。毛说,穿上那身制服太难受,不要。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她将金质奖章送给小女儿在地上玩。爱因斯坦是犹太人的骄傲,以色列开国,想请他当第一任总统,他赶快写信谢绝。他们都去掉了虚荣,舍弃了那些不该干的事,留下了事业,留下了人格。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算加法比算减法多,总要把一只鹰一层层地裹在石头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补课训练,结果心理逆反,成绩反差;想要快发展,就去搞“大跃进”,结果欲速不达;想建设,就去破坏环境,结果生态失衡,反遭报复。何时我们才能学会以减为加,以静制动呢?

诸葛亮说“宁静致远”。当你学会自己不干扰自己时,你就成功了。老子说“无为而治”。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解释是“自由人联合体”,连国家机器也将消亡。当社会能省掉一切可以省掉的东西时,这个社会可能更健康更美好。

说兴趣

过去一说某名人怎么成才,总讲如何坚忍不拔、刻苦努力,其实这些都是有了兴趣之后的事。他能有成就,首先是因为他对那件事有兴趣。兴趣是什么?就是人追求完美事物的一种本能,没有听说过谁专门对丑的、坏的、恶的、苦的有兴趣。孩子对糖块有兴趣,姑娘对打扮有兴趣,青年对恋爱有兴趣,老人对忆旧有兴趣。人们对休闲、娱乐、美食、华服、好房子、好车都有兴趣,因为这样活着就舒服。但只满足于此也不行,时间长了就要退步,要堕落,于是人们对学习、开拓、创造也有兴趣。这样人类才会活得更美好。有兴趣,有各种各样的兴趣,是人的天性,人要学会开发自己的天性,要发现兴趣、保护兴趣、扩大兴趣。这不用专门去教、去辅导,你只要不压抑、不干扰它就行。就像水,一打开闸门就自然往下流;像烟,你一点燃就自然往上走。

信佛者到处拜佛,佛经上说,你不必拜,佛就是你自己,只要你想成佛,就能立地成佛。如果你能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某种事物的强烈兴趣,你就立地成佛,你想成为什么样子,就能成什么样子,这才是一个最厉害的秘密武器。老师、家长总是怕孩子不学习,总嫌孩子不努力,“新松恨不高千尺”,其实,你不要急,也不必“恨”,更不要那么“狠”,搞得孩子们眉头常皱,心存压力。你只需细心地去发现他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就像发现落叶下的一棵春笋,只需浇一点水,一回头,它就蹿高好几米。园丁的作用不是用剪子把花草剪整齐,而是用锄头把杂草锄干净。

生物学、人才学研究已经揭示,基因决定了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兴趣是寂夜里飘着的萤火虫,常在你不经意时灵光一闪,有人及时捕捉到了自己的兴趣,有人却在兴趣敲门时木然无应,花自飘零水自流,错过了机遇。歌德的父亲安排歌德学法律,他却对文学、科学有兴趣;伽利略的父亲安排伽利略学医学,他却对物理、天文有兴趣。每一届诺贝尔奖公布后,记者总要向得主提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事这项研究?”大部分人的回答是:“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对它感兴趣。”

兴趣是人的天性,但要成就功德,还得将它转化为目标和毅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达尔文小时候对生物有兴趣,一次,他在野外看见一只未见过的甲虫,就用右手捉住;又见一只,即用左手捉住。这时又发现第三只,情急之下他将一只放入口中,腾出手来去捉第三只。不想嘴里那只甲虫放出一种辛辣刺激的**,他“哇”的一声大叫,三只全跑了。可以看出,这时他的兴趣还是一种孩童式的天性。但是,由此出发,他后来毅然参加了贝格尔舰的环球考察,一走五年。每到一地,就采挖生物标本,托运回国。五年后他定居伦敦郊外潜心研究这些资料,冷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年。1859终于出版了《物种起源》,创立了进化论,是目标和毅力巩固和延伸了他的兴趣。

如果要想有更大的成就,兴趣还得转化为责任和牺牲。特别是从事社会科学,必得担大责,才能有大成。比如许多文学少年,当初只是因语言优美、情节曲折而对文学产生兴趣,但真正要成为大作家,如鲁迅,如托尔斯泰,则非得有为时代、为民众立言的责任心不可。至于说到社会活动家更是要心忧天下,以身许国。兴趣只有在注入了目标和责任之后才算成熟,才能抗风雨,破逆境,到达胜利的彼岸。

总之,兴趣是成就人生的一粒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先得找见自己的基因,是瓜还是豆,然后再说培育之事。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清楚自己是瓜还是豆,或因环境所迫,瓜秧爬上豆架,满拧着长;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瓜是豆,春风得意,却耐不过夏的煎熬,等不到秋天的丰收。只有那些像达尔文一样,一开始就认定要收获一颗大瓜的人,栉风沐雨几十年,才能享受到秋收的喜悦。

做人如写字,先方后圆

我常恨自己字写得不好,许多要用字的场合常叫人尴尬。后来我找到了根子上的原因,自己小时用的第一本字帖,是赵孟的《寿春堂记》,字圆润、漂亮,弧线多,折线少,力度不够。当时只觉好看,谁知这一学就入了歧途。字架子软,总是立不起来,始信“学书当学颜”。后来当记者,更是大部分时间是左手握一个小采访本,右手在上面边听边划,就更没有什么体,只是一些自己才认识的符号。一次读史,说书法家沈尹默的字原来并不好,他和陈独秀相熟,一天在杭州友人聚会的酒桌上,陈当众挖苦他的字不好,沈摔筷下楼而去。从此发愤练字而成名家。“文革”中沈的检查大字报,常是白天贴出,晚上就被人偷去珍藏。虽然我也曾多次发“愤”,但总是有比写字更重要的事等着,使我一次次“愤”不起来。因为如果真要练字,就得从头临帖,从头去学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而这却要时间。真奇怪,欧、颜、柳、赵,三硬一软,我怎么当初就偏偏学了一个赵字呢?我甚至私下埋怨父亲没有尽到督导之责,一失足成终身恨。

后来又看到曾国藩谈写字,说心中要把圆形的软毛笔当作一个四面体的硬木筷去用,转角换面,字才有棱有角,有力有势。于是我就去帖求碑,以求其硬,专选《张黑女》、《张猛龙》这种又方又硬的帖子来练。说是练,其实是看。办公桌一角摆上“二张”,腰酸背困之时,翻开看上几眼,过过瘾。练字要有童子功,就像小演员走台步,要用笔锋走遍那字架的每个角、每个棱。童子早不再,逝者如斯夫,我还是没有时间。字没练成,理倒是通了:学字要先方后圆。先把架子立起来,以后怎么变都好说。就像盖房,先起钢筋、骨架、墙面,最后装修任你发挥。如果先圆再去求方,就像对一个已装修完的家,要回头去改墙体结构,实在太难,只有推倒重来。而人生没有返程票,时光不能倒流,岂能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来?只好认了这个苦果,好字待来生了。

字没有补练成,是因为挤不出时间,静不下心。世事纷扰,总是在应付着怎么做人。但提笔办公或写作时,常凝视笔尖倒是悟出一个道理,做人如写字,也要先方后圆。赵孟先是宋臣而后又事元的,后人也有一种说法嫌其圆而不方,不像文天祥。人若能先方,即小时吃苦磨炼,修身治学,品行方端,后必有大成。如果一个人,少年时就圆滑、懦弱,就很难再施教成才;而小时方正,哪怕刚烈、莽撞些,也可裁头修边,煨弯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