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会的一个小型纪念馆让我联想频频,悟到一个大道理。座位这个东西有实在的物质和虚拟的精神两方面的含义。如果只从实用考虑,能坐、舒适就行,大可不必争什么座次。如果从精神方面考虑,每个人在众人心里的位置是他德与能的总和,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相反,愈争就愈见其私,位次更低;愈让就愈见其公,位次更高。这是做人的道理。
与朴老缘结钓鱼台
我与佛有缘吗?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1993年初冬的一天,研究佛教的王志远先生对我说:"11月9日在钓鱼台有一个会,讨论佛教文化,你一定要去。”本来平时与志远兄的来往并非谈佛,大部分是谈文学或哲学,这次倒要去做“佛事”,我就说:“不去,近来太忙。”他说:“赵朴老也要去,你们可以见一面。”我心怦然一动,说:“去。”
志远兄走后,我不觉反思刚才的举动,难道这就是“缘”?而我与朴老真的命中也该有一面之缘?我想起弘一法师以当代著名艺术家、文化人的身份突然出家去耐孤寺青灯的寂寞,只是因为有那么一次“机缘”。据说一天傍晚夏丏尊与李叔同在西湖边闲坐,恰逢灵隐寺一老僧佛事做毕归来,僧袍飘举,仙风道骨,夏公说声“好风度”。李公心动说:“我要归隐出家。”不想此一念后来竟出家成真。据说夏丏尊曾为他这一句话,导致中国文坛隐去一颗巨星而后悔。那老僧的出现和夏公脱口说出的话,大约不可说不是缘(后来,我读到弘一法师的一篇讲演,又知道他的出家不仅仅是有缘,还有根),而这缘竟在文学和佛学间架了一座桥。敢说志远兄今天这一番话不是渡人的舟桥?尽管我绝不会因此出家,但一瞬间我发现了,原来自己与佛还是有个缘在。
9日上午,我如约驱车赶到钓鱼台。这座多少年来作为国宾馆、曾一度为江青集团所霸占的地方,现在也揭去面纱向社会开放。有点身份的活动,都争着在这里举办。初冬的残雪尚未消尽,园内古典式的堂榭与曲水拱桥掩映于红枫绿松之间,静穆中隐含着一种涌动。
在休息室我见到了朴老,握手之后,他静坐在沙发上,接受着不断走上前来的人们的问候。老人听力已不大灵,戴着助听器,不多说话,只握握手或者双手轻轻合十答礼。我在一旁仔细打量,老人个头不高,略瘦,清癯的脸庞,头发整齐地梳向后去,着西服,一种学者式的沉静和长者的慈祥在他身上做着最和谐的统一。看着这位佛教领袖,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五台山上的和尚、布达拉宫里的喇嘛联系起来。我最先知道朴老,是他的词曲,那时我还上中学,经常在报上见到他的作品。最有影响、轰动一时的是那首《哭三尼》。诗人鲜明的政治立场、强烈的爱憎、娴熟的艺术让人钦佩。可以说我们这一代人,只要稍有点文化的,没有人不记得这首曲子。而我原先只知唐诗宋词,就是从此之后才去找着看了一些元曲。佛不离政治,佛不离艺术,佛不离哲学,大约越是大德高僧越是能借佛径而曲达政治、艺术、哲学的高峰。你看历史上的玄奘、一行,以及近代的弘一,还有那个写出《文心雕龙》的刘勰,写出《诗品》的司空图,甚至苏东坡、白居易,不都是走佛径而达到文学、科学与艺术的高峰?只知晨钟暮鼓者是算不得真佛的。后来我看书多了,又更知道朴老在上海抗日救亡时的义举善举,知道了他与共产党合作完成的许多大事,知道了他为宗教事业所作的贡献,更多的还是接触他的书法艺术,还知道他是西泠印社的第五代社长。在大街上走,或随便翻书、报、刊都能见到朴老题的牌匾或名字。我每天上班从北太平庄过,就总要抬头看几眼他题的“北京出版社”几个字。朴老的故乡安徽省要创办一份报纸,总编喜滋滋地给我看他请朴老题的“江淮时报”几个字。人们去见他,求他写字,难道只是看重他是一个佛门弟子?
会议开始了,我被安排坐在朴老的右边。正好会议给每人面前发了一套《佛教文化》杂志。其中有一期发有我去年去西藏时拍的一组13张照片,并文。图文分别围绕佛的召唤、佛的力量、佛的仆人、佛的延伸、佛是什么、佛是文化等题来阐述。我翻开那期请他一幅幅地看,边翻边讲。他听说我去了西藏,先是一惊,而后十分高兴,他仔细地看,看到兴浓处,就慈祥地笑着点点头。最后一幅是我盘腿坐在大昭寺的佛殿前,背景是万盏酥油灯,题为“佛即是我”,并引一联解释:“因即果,果即因,欲求果,先求因,即因即果;佛即心,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即心即佛。”这回朴老终于些微地冲破了他的平静,他慈祥地看着图上的人影,大笑着用手指一下我说:“就是你!”并紧紧握住我的手。因为朴老听力不好,所以我们谈话就凑得更近,大概是这个动作显得很亲密,又看见是在翻一本佛教文化杂志,记者们便上来抢拍,于是便定格下这个珍贵的镜头。
会议结束了。我走出大厅,走在绿中带黄、绵软如毡的草地上。我想今天与朴老相会钓鱼台,是有缘。要不怎么我先说不来,后来又来了呢?怎么正好桌子上又摆了几本供我们谈话的杂志?但这缘又不只是眼前的机缘,在前几十年我便与朴老心缘相连了;这缘也不只是佛缘,倒是在艺术、诗词等方面早与朴老文缘相连了。缘是什么?缘原来是张网,德行越高学问越深的人,这张网就越张越大,它有无数个网眼,总会让你撞上的,所以好人、名人、伟人总是缘接四海。缘原来是一棵树,德行越高学问越深的人,这树的浓荫就越密越广,人们总愿得到他的荫护,愿追随他。佛缘无边,其实是佛学里所含的哲学、文学、艺术浩如烟海,于是佛法自然就是无边无际的了。难怪我们这么多人都与佛有缘。富在深山有远客,贫居闹市无人问,资本是缘,但这资本可以是财富也可以是学识、人品、力量、智慧。在物质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富有的人,才有缘相识于人,或被人相识。一个在精神上平淡的人与外部世界是很少有缘的。缘是机会,更是这种机会的准备。
车子将出钓鱼台大门时,突然想得一偈,便轻轻念出:
身在钓鱼台,心悟明镜台。
镜中有日月,随缘照四海。
平塘藏字石记
10月里因事过贵州黔南,甫坐未定,当地领导就急切地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件奇事。平塘县有一巨石落地,中裂为二,裂面处凸现“中国共产党”五字。我说,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对方说,凡初听者都不信,人家还讽刺我们说,莫不是穷疯了,编此奇事诓人,因此我们特请专家进行了鉴定。
第二天,我即驱车平塘,出县城后又蜿蜒起伏疾驰六十多公里,折入一谷地,忽山清水秀,绿风****,原来已进入掌布河谷。沿谷地深入数里,弃车步行至一村,名“桃坡村”。村口矗立一巨木,是一棵有五百年树龄的枫香树。前不久,于夜深人静时,此树轰然倒裂,现留一十多米高的树桩,三人不能合抱,桩上又发新枝。而倒地的树干压折一棵老银杏后横卧于路,如壮牛猛虎,气势逼人。树枝已被削去,粗者如腰,细者如臂,散落于路下田中竟占地一亩。未见奇石先见老树,邈邈古风,幽谷中来。
绕过古木,是石砌小路。路旁有宽深一米的水渠,水清见底,水中草蔓飘舞如带,石子莹润如玉。我自少年时代一别三晋名泉晋祠之水,就再未见过这样清澈透亮的山泉。不觉心头一紧,才意识到大自然库藏的珍品真是越来越少。沿这条清水古道缓缓而上,过一滩,名浪马滩,碧水平泻,乱石如奔马。过一泉,名长寿泉,因乡人常饮此水多高寿而名。两岸陡崖如壁,竹木披拂,藤缠草覆,绿云扑地。渐行至河谷中段,隔水相望,对岸悬崖下有两棵十多米高的大树,树阴中隐隐有物,导游以手相指说那里即是藏字石。要观石,先得过一吊桥。桥迎壁飞架而去,人一过桥即与悬崖撞个满怀。我不由举首仰望,壁立如削,峰起如剑,云行高空,风吼谷底,忽觉人之渺小。桥左有一对巨石,即为藏字石。从现场看,此石从石壁上坠落而下后分为两半,相距可容两人,两石各长7米有余,高近3米,重100余吨。右石裂面清晰可见“中国共产党”五个横排大字,字体匀称方整。每字近一尺见方。笔画直挺,突起于石面,如人工浮雕。在这行字的前后还有一些凸出的蛛丝马迹,不成文字。我大惊大奇,实在不敢接受这个现实。天工虽巧,怎能巧到这般?虽然我们也常在石壁上发现些白云苍狗,如人如兽,如画如图,但那也只限于象形的比附。今天突然有巨石能写字,会说话,铁画银钩,颜体笔法,且言政治术语,叫人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
但是,面对这块一分为二,内藏五字的石头我们又不能不信。经地质专家组鉴定,该石是从山体上剥落下来无疑。现离地15米处的石壁上还有坠石下落后留下的凹槽。而山体、巨石及石上的字体,主要化学成分都一致,说明它们曾共生共存,浑然一体。字体也没有人工雕琢、塑造、粘贴的痕迹。这字的成因则是由海绵、腕足类等生物形成化石,偶然组成这五个大字。巨石坠落时,受力不均,沿字的节理处剖裂开来。据测算,石之生成距今已2亿8000万年,而坠落于地也已有500年,在长年的风雨侵蚀中,化石硬度稍高,就更凸现于石面。过去于两石间长期堆秸秆树枝,石旁又有两株大树遮掩,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今春,为推广景区风景,当地举办一次摄影活动,村支书张国富在清扫此地时无意中发现这石上的五个大字。石中藏字的消息遂即传开。
看过奇石,我又大体浏览了一下周边的风景。由奇石处上行有藤竹峡,因遍生藤竹得名。此种珍稀植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其细如丝,其柔如藤,却属竹科,缘壁附崖,牵挂缠绕,两岸数里如金丝织就,一片灿烂。有抱石崖,崖面均匀生出圆形石卵,如鱼眼鼓突,如恐龙遗蛋,有足球之大,366颗。当地人说此石30年一熟,会自然拱破石壁,接续而生。其余路边风景都十分可人,如光硬的石壁上会钻出无根之松,郁郁葱葱;滩里巨石上无土无沙,却杂树成林;水中的群鱼细小如豆,会逐人腿而吻,称“吻人鱼”,都为别处之少见。掌布河流域本就风景奇特,早在七年前就已辟为旅游开发区,今发现藏字石更锦上添花。自然中有奇巧之事本也有科学之理。因为任何事物都可以看做无数个点的排列组合,大自然在无限的时空中总能组合出最理想的图案。今石上这几个字只是一巧而已。也许某年于某石中还会发现别的字迹。著名科普作家阿西莫夫说过:“如果把一只猫放在一架打字机上,只要给它足够的时间,也能打出一部莎士比亚。”而这种万年、亿年才有一遇的巧事竟幸临平塘县这个布依村寨。这是天赐旅游良机,助民致富。村民已借天成的“中国共产党”五字增设了红色旅游主题,于石旁空地立十六面石碑,简述中共一大至十六大的梗概。
这石两亿年前天生而成,500年前自然坠地,其时村口一株枫香树又破土而出,而在今年,忽一日树断枝裂,石中藏字也惊现人间,这一连串巧合莫非天意?离开村口时,我又细端古树,怅然有思。地方同志见状问有何建议,我说有两条。一者,此卧地断木是天赐史书,叫我们牢记过去。可剖光断面,展其年轮,呈于游人。并可标出哪一轮是500年前,哪一轮是1840年,是1921年,是1949年,直至树断字现之年的2003年,当更显厚重,更有新意。二者,天降“中国共产党”五个大字,是要我们自警自策,与时俱进,当地党政部门一定更要爱民忧民,年有新政。不只让百姓感到石上“中国共产党”之奇,更要感到身边的中国共产党之亲。这样才不负天之祥瑞,民之殷情。
试着病了一回
毛主席在世的时候说过一句永恒的真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咬一口,尝一尝。凡对某件东西性能的探知试验,大约都是破坏性的。尝梨子总得咬碎它,破皮现肉,见汁见水。工业上要试出某构件的强度也得压裂为止。我们对自己身体强度(包括意志)的试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生病。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破坏。人生一世孰能无病。但这病能让你见痛见痒,心热心急,因病而知道过去未知的事和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也不敢太多。我最近有幸试了一回。
将近岁末,到国外访问了一次。去的地方是东欧几国。这是一次苦差,说这话不是得了出国便宜又卖乖。连外交人员都怯于驻任此地,谁被派到这里就说是去“下乡”。仅举一例,我们访问时正值罗马尼亚天降大雪,平地雪深一米,但我们下榻的旅馆竟无一丝暖气,7天只供了一次温水。离罗马尼亚赴阿尔巴尼亚时,飞机不能按时起飞,又在机场被深层次地冻了12个小时,原来是没有汽油。这样颠簸半月,终于飞越四分之一个地球,返回国门上海。谁知将要返京时,飞机又坏了。我们又被从热烘烘的机舱里赶到冰冷的候机室,从上午8时半,等到晚8时半,又最后再加冻12个小时。药师炮制秘丸是七蒸七晒,我们这回被反过来正过去地冻,病也就瓜熟蒂落了。这是试验前的准备。
到家时已是午夜12时,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吃了一点东西又睡到第三天上午,一下地如踩棉花,东倒西歪,赶紧闭目扶定床沿,身子又如在下降的飞机中,头晕得像有个陀螺在里面转。身上一阵阵地冷,冷之后还跟着些痛,像一群魔兵在我腿、臂、身的山野上成散兵线,漫漫地却无声地压过。我暗想不好,这是病了。下午有李君打电话来问我回来没有。我说:“人是回来了,却感冒了,抗几天就会过去。”他说:“你还甭大意。欧洲人最怕感冒。你刚从那里回来,说不定正得了‘欧洲感冒’。听说比中国感冒厉害。”我不觉哈哈大笑。这笑在心头激起了一小片轻松的涟漪,但很快又被浑身的病痛所窒息。
这样扛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医院,明天又拖后天。北京太大,看病实在可怕。合同医院远在东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飘摇,再经北风激**,又要到汽车内挤轧,难免扶病床而犹豫,望医途而生畏。这样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与小杨来问病,一见就说:“不能拖了,楼下有车,看来非输液不可。”经他们这么一点破,我好像也如泄气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烧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来。赶到协和医院在走廊里排队,直觉半边脸热得像刚出烤箱的面包,鼻孔喷出的热气还炙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医生说:"6天了,吃了不少药,不顶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输点液。”这时急诊室门口一位剽悍的黑脸护士小姐不耐烦地说:“输液,输液,病人总是喊输液,你看哪还有地方?要输就得躺到走廊的长椅子上去!”小杨说:“那也干。”那黑脸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输液有过敏反应可要死人的。”便扭身走了。我虽人到中年,却还从未住过医院,也不知输液有多可怕。现代医学施于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于屁股上打过几针。白衣黑脸小姐的这句话,倒把我的热吓退了三分。我说:“不行打两针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着病历去与医生谈。这医生还认真,仔细地问,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历上足写了半页纸。一般医生开药方都是笔走龙蛇。她却无论写病历、药方、化验单都如临池写楷,也不受周围病人诉苦与年轻医护嬉闹交响曲的干扰。我不觉肃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姓徐。
幸亏小杨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李君帮忙,终于在观察室找到一张黑硬的长条台子。台子靠近门口,人行穿梭,寒风似箭。有我的老乡张女士来探病,说:“这怎么行,出门就是王府井,我去买块布,挂在头上。”这话倒提醒了妻子,顺手摘下脖子上的纱巾。女人心细,四只手竟把这块薄纱用胶布在输液架上挂起一个小篷。纱薄如纸,却情厚似城。我倒头一躺,躲进小篷成一统,管他门外穿堂风。一种终于得救的感觉浮上心头,开始平生第一次庄严地输液。
当我静躺下时,开始体会病对人体的变革。浑身本来是结结实实的骨肉,现在就如一袋干豆子见了水生出芽一样,每个细胞都开始变形,伸出了头脚枝丫,原来躯壳的空间不够用了,它们在里面互相攻讦打架,全身每一处都不平静,肉里发酸,骨里觉痛,头脑这个清空之府,现在已是云来雾去,对全身的指挥也已不灵。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睁大却不能。记得过去下乡采访,我最喜在疾驶的车内凭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扑来闪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满山,陶醉于“放眼一望”,觉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见有病人闭目无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总该有的吧,将来我病,纵使身不能起,眼却得睁圆,力可衰而神不可疲。过去读史,读到抗金老将宗泽,重病弥留之际,仍大呼:“过河!过河!”目光如炬,极为佩服。今天当我躺到这台子上亲身做着病的试验时,才知道过去的天真,原来病魔绝不肯夺你的力而又为你留一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