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欧拉(1 / 1)

我已经一天没有收到芬奇的消息了,然后是两天,然后三天。等到星期三我放学回到家,又开始下雪。路白茫茫一片,我骑着勒罗伊结果摔出去不下六七次。于是我到书房找妈妈,问她能不能借她的车钥匙。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去谢尔比家。”谢尔比·帕吉特住在镇子的另一头。我很惊讶这句话居然这么容易地就从我嘴里说了出来。我表现得好像在我已经一年没有开过车的情况下,问她自己能不能开她的车子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妈妈却使劲儿盯着我看。她把车钥匙递给我,跟着我走到门口、走上便道的时候都一直盯着我。然后我发现她并不仅仅是盯着我,而是在哭。

“对不起。”她说着擦了擦眼睛,“我们只是不太确定……我们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见你重新开车的那天。那场车祸改变了许多事,而且带走了许多东西。在人生的伟大规划中,不是说开车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可你现在这个年龄对这种事儿也根本不用反复思量,只不过你自己一定小心……”

她有点语无伦次,不过她看起来很开心,这令我心情更加不好,因为我对她说了谎。我拥抱了她一下,然后才爬上车,坐在方向盘后面。我朝她挥挥手,微笑着发动引擎,大声说“好啦”,然后缓缓踩下油门,一边挥手一边微笑,一边在心里想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呀。

我一开始有些发抖,因为时间隔了太久,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开车。我把自己磕得遍体鳞伤,因为我一直不停地踩刹车。但是后来我想起我考取驾照之后,艾莲娜坐在我身边让我开车回家的情景。现在你能开车送我到处去了,小妹妹。你就是我的车夫。我可以坐在后面,跷着双脚,只要欣赏风景就好。

我转头望了副驾驶座一眼,几乎能看见她,她笑着看我,根本连前面的路都不看,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她相信我知道没有她的帮助也能够做到。我能看见她倚着车门,抱着膝盖顶着下巴,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又随着音乐哼着歌。我几乎能听见她的歌声。

等我开到芬奇家的时候,我的动作已经非常流畅自如了,就好像一个驾龄好几年的老司机。一个女人跑来应门,这一定是她妈妈,因为她和芬奇一样,都是蔚蓝色的眼睛。一想到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到现在才见到她,这种感觉就很奇怪。

我伸出手说:“我叫薇欧拉,很高兴见到您。我来找芬奇。”我突然想到或许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于是又补充说,“薇欧拉·马基。”

她和我握了两下手,说:“当然,薇欧拉。对。他现在应该已经从学校回来了。”她不知道他已经被开除了。她穿着西装,但是脚上只穿了袜子。她身上有一种褪去色泽、疲惫的美。“进来吧。我自己也才刚回家。”

我跟着她走进厨房。她的手袋放在早餐桌上,旁边是一串车钥匙,地上是她脱下来的鞋。我听见另一个房间传来电视的声音,芬奇太太喊道:“黛卡?”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干吗?”

“我就是确认一下。芬奇太太冲我微笑,问我要喝什么,白水、果汁还是汽水,而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密封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跟她说白水就好,然后她又问我加不加冰,我说不要冰了,虽然我更喜欢喝凉的。

凯特走进来,挥手打招呼:“嘿。”

“嘿。我来找芬奇。”

她们就当着我的面闲聊,好像一切正常,好像他根本没有被开除,凯特从冰柜里掏出一样东西,然后放进微波炉解冻。她跟妈妈说注意听什么时候解冻好,然后抓起自己的外套。“他可能在楼上。你可以直接上去。”

我敲了敲他的房门,但是没人回应。我又敲了敲:“芬奇?是我。”

我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门开了。芬奇穿着睡裤光着上身,戴了一副眼镜。他的头发乱七八糟朝各个方向竖着,我心里想:宅男芬奇。他朝我歪着嘴笑了一下,说:“我唯一想见的人来了。我的木星-冥王星引力效应。”他侧过身给我让路。

房间已经被扒得精光,从天花板到**的床单。看起来好像就是一个空着的蓝色病房,等着被下一位病人填满。两个中号纸箱摞在门边。

我的心有点奇怪地微微一动:“看起来好像是——你要搬家?”

“没有,我只是清理一些东西,然后给慈善商店捐了点东西。”

“你感觉怎么样?”我试图不让自己听起来像是一个在埋怨的女朋友。为什么你不花时间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给我回电话?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

“对不起,超薇欧拉。我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合天意’。这个词,你仔细去想的话,就会觉得是一个很奇怪的表达。这个词的起源是在海上——就是,水手或是船上的乘客因为风浪觉得晕船的时候,他们就会送他到下面的船舱里,避开坏天气。”

“你现在好一点了吗?”

“曾经有一度情况很不好,不过是的,现在好点了。”他微微笑着穿上衣服,“你想看看我的堡垒吗?”

“这问题是一个双关吗?”

“所有男人都需要一个堡垒,超薇欧拉。一个能让他的想象自由驰骋的地方。一个‘不得非法闯入或女孩勿进’的地方。”

“既然是女孩勿进,为什么你要带我看?”

“因为你不是普通的女孩。”

他打开自己的衣柜门,里面看起来真的是挺酷的。他像是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山洞,里面全都被吉他、电脑和活页笔记本占据,还有一堆笔和好几本便利贴。我的照片和一个汽车牌照一起,贴在蓝色的墙壁上。

“或许别人会管这种地方叫书房,但是我更喜欢叫它堡垒。”

他邀请我坐在蓝色的被子上,我们并排坐着,肩挨肩,背靠墙。他朝对面的墙上扬了扬下巴,这时我才看见上面有好几张纸,有点像他之前的“思维碎片墙”,但是东西没有那么多,也没有那么杂。

“我发现我在这里能够更专注地思考。有时候外面很吵,充满了黛卡放的音乐、妈妈在电话里冲爸爸大喊大叫。你生活在一个没有吼叫的房子里非常幸运。”他把“没有吼叫的房子”写下来,贴在墙上。然后他递给我一支笔和一本便利贴,“要试试吗?”

“写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积极的东西贴到墙上,消极的东西可以丢在那边的地上。”他指着一摞小山似的碎纸屑,“把那些东西写下来很重要,但是你写完之后不需要把它们贴在四周。言语也可以是子弹。还记得保拉·柯里吗?”我摇了摇头,“她十五岁的时候从爱尔兰搬到美国,开始和几个其他女孩喜欢的偶像约会。他们管她叫婊子和**,根本不肯放过她,后来她就在楼梯井上吊死了。”

我写下“欺凌”这个词把它递给芬奇,芬奇将它撕成碎片扔在了那一堆纸屑上。我写下来“刻薄的姑娘们”然后也把它撕碎。我又写下“车祸”“冬天”“冰”和“桥”,然后统统撕成渣。

芬奇也草草写下什么把它贴在墙上。欢迎。他又草草写了别的。怪物。他先给我看了一眼,然后才销毁。他又写下属于,贴上墙,标签,撕了。温暖、星期六、漫游、你、最好的朋友,上墙,寒冷、星期天、站着不动、所有人,这些都扔到碎纸堆里。

必要、爱、理解、原谅,现在也都贴上了墙,然后我写下:你、芬奇、西奥多、西奥、西奥多·芬奇,然后把它们贴上墙。

我们就这么干了许久,然后他给我演示怎么用墙上那些词写一首歌。要先重新将它们按照能够组成意思的顺序排列出来。他抓过吉他弹了个曲调,然后就这样,开始填词。他设法将每个词都填进去,我用力鼓掌之后,他又用上半身鞠了一躬,因为他还坐在地上。我说:“你应该把它写下来。别忘了。”

“我从来不会把歌写下来。”

“那边的那一摞草稿纸是什么?”

“歌的灵感。偶然的记录。会成为歌的东西。还有或许有一天我会写出来的东西,或者是曾经开始写但是没写完因为它们内涵不够的东西。要是一首歌意味着要停留在原地,你就应该把它刻在你的骨头上,随身带着一起走。”

他写:我、想、和超薇欧拉·不起眼·马基、**。

我写:也行。他立刻把它撕碎。

然后我又写:好吧。

他也把它撕掉。

同意!

他把这个贴上墙然后吻我,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躺下来。他正低头看着我,我脱下他的衣服。然后他的皮肤贴在我的皮肤上,我又翻到他身上,有那么一会儿我忘了我们是在衣柜里的地上,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我们、他和我、芬奇和薇欧拉、薇欧拉和芬奇、现在一切全都好了。

完事之后,我瞪着天花板,我转头看他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芬奇?”他盯着我们头顶的某个东西看。我捅了捅他的腰,“芬奇!”

芬奇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他说:“嘿。”好像他这才记起我还在这里。他坐起来双手揉了揉脸,然后伸手去拿便利贴。他写放松。然后是深呼吸。然后是人生就是薇欧拉。

他把这些贴在墙上,又拿起吉他。他弹琴的时候,我的头靠着他的头,他稍微变了几个和弦,但是我完全不能摆脱那种好像出了什么事的感觉,就好像那一分钟他去了别处,只有一部分返了回来。

“不要把我的堡垒告诉别人,好吗,超薇欧拉?”

“就像不能告诉你家人你被开除了?”

他写下内疚,然后拿在手里看了看,才撕成碎片。

“好吧。”然后我写了信任、保证、秘密、安全,然后把它们贴在墙上。

“啊啊啊啊,现在我必须要重头开始了。”他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弹起那首曲子,往里面加词。这第二遍听起来有些悲伤,好像他换了一个不常用的调。

“我喜欢你的秘密堡垒,西奥多·芬奇。”这一次我的头枕着他的肩膀,看着我们写的那些词和我们创作的那首歌,然后再次看了那个车牌一眼。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必须要靠近他,好像他或许会从我身边远离。我一只手放在他腿上。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时候会陷进一种情绪里,自己摆脱不掉。”他还在拨弄吉他,还在微笑,可是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就是那种黑暗、会让人陷进去的情绪。我想象那是一种类似于龙卷风的风眼的东西,同时拥有完全的安静和完全的盲目。我痛恨它们。”

我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织在一起,这样他不得不停止弹奏。“我也会有这种情绪,这很正常。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我的意思是,毕竟我们还小。”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写下了坏情绪,然后把它撕掉。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比黛卡还小,我们后院有一只北美红雀一直不停地想要从玻璃门里飞到我们屋子里来,一遍又一遍,直到它把自己撞晕。每一回,我都以为它死了,可是后来它又站起来飞走了。有一只小小的雌红雀就一直坐在后院的一棵树的树枝上看着它,我觉得它可能是它的妻子。总之,我开始求爸爸妈不要让它再撞玻璃。我觉得它应该尽量和我们一起住。凯特给奥杜邦协会打电话,来了一个人说,如果按照他的猜测,那只北美红雀可能是想要回到自己住的树上,那棵树原本就在这里,后来有人来把它砍倒,在原址上盖了一所房子。”

他跟我讲起了那只北美红雀死掉的那天,讲了躺在后院里的尸体,讲了他把它葬在一个泥巢里。

“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继续活着。”之后芬奇对他爸妈说。他说他总是为此怨怪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本来可以答应自己的央求,把它放进来,这样那只北美红雀就不会死。

“这是那些黑暗情绪第一次出现。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至少有一阵子不记得。”

那种担心的感觉又回来了。“你有没有和别人提过?你爸妈或者凯特——或者那些辅导老师里的谁……”

“对爸妈,我没有。凯特,稍微提过两句。我已经跟学校的辅导老师讲过了。”

我打量着衣柜,看着我们坐着的被子,看着枕头和水瓶,还有巧克力棒,这时我突然想到:“芬奇,你是不是睡在这里?”

“我之前也曾经睡在这里面过。总之,很管用。有一天我会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又能走出来了。”他冲我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点空洞,“我替你保守秘密,你替我保守秘密。”

我回到家,打开自己的衣柜门,走进去。我的衣柜空间比芬奇的大一点,但是全都堆满了衣服、鞋、包和大衣。我试图想象睡在里面是什么滋味,觉得我可能不会走出来。我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地板又硬又凉。我在脑海里写道:有一个男孩住在衣柜里……但是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我没有幽闭恐惧症,但是当我打开门重新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我觉得我又能重新呼吸了。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你今天和谢尔比玩得开心吗?”她冲爸爸挑了挑眉毛,“薇欧拉今天放学以后开车去谢尔比家了。开车哟。”

爸爸拿起自己的杯子和我碰了下杯:“真替你骄傲,薇。或许是时候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让你有一辆自己的车了。”

他们两个那么兴奋,让我对自己撒谎的内疚感更深了一些。我想着要是我告诉他们我真正去干了什么——和那个他们不希望我见的男孩在他睡的衣柜里**,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