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寂处窗下，

视一切人世，俱若蠛蠓婴媿，不堪寓目。

而有一奇文怪说，目数行下，

便狂呼叫绝，令人喜，令人怒，更令人悲。

低回数过，床头短剑亦鸣鸣作龙虎吟，

便觉人世一切不平，俱付烟水。

集奇第八。

吕圣功[1]之不问朝士名，

张师亮[2]之不发窃器奴，

韩稚圭[3]之不易持烛兵，

不独雅量过人，正是用世高手。

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

佞佛若可忏罪，则刑官无权；

寻仙可以延年，则上帝无主。

达人尽其在我，至诚贵于自然。

以货财害子孙，不必操戈入室；

以学术杀后世，有如按剑伏兵。

读诸葛武侯《出师表》而不堕泪者，

其人必不忠；

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

其人必不孝；

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

其人必不友。

世味非不浓艳，可以淡然处之，

独天下之伟人与奇物，

幸一见之，自不觉魄动心惊。

君子不傲人以不如，不疑人以不肖。

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4]；

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

人生不好古，象鼎羲樽，变为瓦缶；

世道不怜才，凤毛麟角，化作灰尘。

何以消上天之清风朗月，酒盏诗筒；

何以谢人世之覆雨翻云，闭门高枕。

立言亦何容易，

必有包天、包地、包千古、包来今之识，

必有惊天、惊地、惊千古、惊来今之才，

必有破天、破地、破千古、破来今之胆。

圣贤为骨，英雄为胆，

日月为目，霹雳为舌。

瀑布天落，其喷也珠，

其泻也练，其响也琴。

平易近人，会见神仙济度；

瞒心昧己，便有鬼怪出来。

佳人飞去还奔月，骚客狂来欲上天。

涯如沙聚，响如潮吞。

诗书乃圣贤之供案，

妻妾乃屋漏之史官。

强项者未必为穷之路，

屈膝者未必为通之媒。

故铜头铁面，君子落得做个君子；

奴颜婢膝，小人枉了做个小人。

有仙骨者，肉亦能飞；

无真气者，形终如槁。

一世穷根，种在一捻傲骨；

千古笑端，伏于几个残牙。

石怪常疑虎，云闲却类僧。

大豪杰，舍己为人；

小丈夫，因人利己。

一段世情，全凭冷眼觑破；

几番野趣，半从热肠换来。

识尽世间好人，

读尽世间好书，

看尽世间好山水。

舌头无骨，得言句之总持；

眼里有筋，具游戏之三昧。

群居闭口，独坐防心。

当场傀儡，还我为之；

大地众生，从渠笑骂。

三徙成名，笑范蠡碌碌浮生，纵扁舟忘却五湖风月；

一朝解绶，羡渊明飘飘遗世，命巾车归来满架琴书。

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夭也。

棋能避世，睡能忘世。

棋类耦耕之沮溺[5]，去一不可；

睡同御风之列子，独往独来。

以一石一树与人者，非佳子弟。

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

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当独朗。

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

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愁非一种，春愁则天愁地愁；

怨有千般，闺怨则人怨鬼怨。

天懒云沉，雨昏花蹙，法界岂少愁云；

石颓山瘦，水枯木落，大地觉多窘况。

笋含禅味[6]，喜坡仙玉版之参；

石结清盟[7]，受米颠袍笏[8]之辱。

文如临画，曾至诮于昔人；

诗类书抄，竟沿流于今日。

缃绨[9]递满而改头换面，兹律既湮；

缥帙[10]动盈而活剥生吞，斯风亦坠。

贫嗟积著无能，故儿女或悲或怨；

老工词赋无益，故篇章不雅不风。

争之难平也，天折地绝，亦无自屈之期；

报之不已也，鬼哭神愁，奚有相安之日。

俗气入骨，即吞刀刮肠，饮灰洗胃，觉俗态之益呈；

正气效灵，即刀锯在前，鼎镬具后，见英风之益露。

吾辈当作减塑佛，不当作增塑佛。

扰扰尘劳，何尝扰我？

只是心蜂攒入尘劳窟中耳。

于琴得道机，于棋得兵机，

于卦得神机，于药得仙机。

相禅遐思唐虞，战争大笑楚汉。

梦中蕉鹿犹真，觉后莼鲈一幻。

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

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毕竟何穷。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茗椀炉烟。

作梦则天地亦不醒，何论文章？

为客则洪濛无主人，何有章句[11]？

艳出浦之轻莲，丽穿波之半月。

云气恍堆窗里岫，绝胜看山；

泉声疑泻竹间樽，贤于对酒。

杖底唯云，囊中唯月，不劳关市之讥[12]；

石笥[13]藏书，池塘洗墨，岂供山泽之税。

有此世界，必不可无此传奇；

有此传奇，乃可维此世界。

则传奇所关非小，

正可藉口《西厢》一卷，以为风流谈资。

非穷愁不能著书，当孤愤不宜说剑。

湖山之佳，无如清晓。

春时常乘月至馆，景生残夜，水映岑楼，

而翠黛临阶，吹流水袂，莺声鸟韵，催起哄然。

披衣步林中，则曙光薄户，明霞射几，

轻风微散，海旭乍来，

见沿堤春草菲菲，明媚如织，

远岫朗润出沐，长江浩潢无涯，

岚光晴气，舒卷不一，大是奇绝。

心无机事，案有好书，饱食晏眠，时清体健，

此是上界真人。

读《春秋》，在人事上见天理；

读《周易》，在天理上见人事。

先读经，后可读史；非作文，未可作诗。

则何益矣，茗战有如酒兵；[14]

试妄言之，谈空不若说鬼。

镜花水月，若使慧眼看透；

剑光笔彩，肯教壮志销磨。

烈士须一剑，则芙蓉赤精[15]，不惜千金构之；

士人惟此寸管，映日干云之器，那得不重值相索？

委形无寄，但教鹿豕为群；

壮志有怀，莫遣草木同朽。

哄日吐霞，吞河漱月；

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议论先辈，毕竟没学问之人；

奖借后生，定然关世道之寄。

贫富之交，可以情谅，鲍子所以让金；

贵贱之间，易以势移，管宁所以割席。

论名节，则缓急之事小；较生死，则名节之论微。

但知为饿夫以采南山之薇，不必为枯鱼以需西江之水。

儒有一亩之宫[16]，自不妨草茅下贱；

士无三寸之舌，何用此土木形骸？

鹏为羽杰，鲲称介豪，翼遮半天，背负重霄。

怜之一字，吾不乐受，盖有才而徒受人怜，无用可知；

傲之一字，吾不敢矜，盖有才而徒以资傲，无用可知。

问近日讲章[17]孰佳，坐一块蒲团自佳；

问吾侪严师孰尊，对一枝红烛自尊。

点破无稽不根之论，只须冷语半言；

看透阴阳颠倒之行，惟此冷眼一只。

古之钓也，

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

仁义为钩，禄利为饵，

四海为池，万民为鱼。

钓道微矣，非圣人其孰能之。

水遽龙魄，陆振虎魂。

既梢云于清汉，亦倒景于华池。

浮云回度，开月影而弯环；

骤雨横飞，挟星精而摇动。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天台嵥起，绕之以赤霞；削成孤峙，覆之以莲花。

金河别雁，铜柱辞鸢[18]；关山夭骨，霜木凋年。

翻光倒景，擢菡萏于湖中；

舒艳腾辉，攒螮蝀[19]于天畔。

照万象于晴初，散寥天于日余。

[1]吕圣功：吕蒙正，字圣功。北宋三任宰相。不喜记人过，初参知政事，入朝堂，有朝士于帘内指之曰：“是小子亦参政耶？”蒙正佯为不闻而过之。同行怒，欲诘问其姓名，蒙正止之曰：“若知其名，必记于心，不如不知。”

[2]张师亮：张齐贤，字师亮，北宋宰相。家奴窃其银器，三十年不告人。

[3]韩稚圭：韩琦，字稚圭，北宋宰相，封魏国公。帅定武时，夜作书，持烛士兵燃公胡须，公恐主吏鞭卒而不易。

[4]南面：古代以南面为尊。百城：极言地之广。

[5]沮溺：春秋时隐士长沮和桀溺。

[6]笋含禅味：苏轼从岭南北归，遇刘器之，要器之同参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闻见玉版，欣然从之。至廉泉寺，烧笋而食，味甚美，器之问：“此笋何名？”东坡曰：“即玉版也。此老师善说法，更令人得禅悦之味。”于是器之乃悟其戏，为大笑。典出释惠洪《冷斋夜话》。

[7]石结清盟：米芾尝以太常博士出知无为军，治所有巨石，状奇丑，见之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8]袍笏：锦袍象笏，官员装束。

[9]缃绨：书套，书函。缃：浅黄色。绨：粗厚光滑的丝织品。

[10]缥帙：书套，书函。缥：淡青色。

[11]章句：剖章析句。

[12]关市之讥：关市的稽查。

[13]石笥：石制的书箱。

[14]茗战：斗茶。酒兵：典出《南史·陈暄传》：“故江谘议有言：‘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

[15]芙蓉赤精：芙蓉剑。赤山所产之铁制成的剑，称赤山精。

[16]一亩之宫：居室简陋。

[17]讲章：讲解经书的讲义。

[18]铜柱辞鸢：东汉马援到交阯，立铜柱，为汉之极界。

[19]螮蝀：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