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别相信我的话(1 / 1)

对堡垒建设说不!联合街团结一心。基特的海报这么写着。每一盏街灯上,每一扇窗上,都能看到这些海报,他甚至还画了传单。

弗兰克在说明会上已经尽力了,却仍然不够。只要醒着,他几乎就是在帮忙发基特做的传单,塞进门下;或是接近任何傻到与他四目相接的路人,一遍又一遍解释他们想要拯救联合街上那些住户与店面的理念。基特还做了一份请愿书,挨家挨户地请人签名。

“那些抢劫案怎么办?”大家问。

“这里没发生过抢劫案啊。”

然而,想法一旦根植,就会自行生长、蔓延。彼特建议客人随身携带防狼警报器,一名男子宣称自己被持刀的青少年跟踪。联合街上的居民越常谈论抢劫案,就越相信它真的发生过。到了五月底,又有好几户人家将自己的房子卖给了堡垒建设。

伊尔莎和弗兰克继续在唱歌茶壶上他们的音乐课。她有次提起父亲染了风寒,但听见他问她是否还有意返乡时,她只是别开了头,说:“我不知道,弗兰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还有一次她说他看起来很累,但弗兰克没有回答,只是将头枕在桌上,打起了瞌睡,而她便静静地坐在另一头,凝望窗外。他大概只睡了十分钟,感觉却像是好几周以来最香甜的一次安睡。唱片行内,一箱又一箱的新黑胶唱片持续抵达,守在封膜机旁等待她的出现。

议会代表再次致电,表示又有更多人申诉石块掉落的危险。这次他坚持除非店主们把这个问题解决,否则议会将强行关闭联合街上的商家。因此,基特又小心翼翼地在街灯上绑上胶条。

六月的一个午后,茉德趁弗兰克外出发传单之际,自己跑来店里喝他的牛奶。一名客人把她误认成店员,问她知不知道弗兰克将维瓦尔第的唱片放在哪儿。茉德回答要是她知道就见鬼了,他有他自己的放法。但她还是帮忙一起找,最后想起来有天下午弗兰克曾提过概念专辑和《四季》。那还真是难忘的一天。找到了,一张新的唱片夹在《爱的目光》和《在福尔松监狱》之间。

“你能帮我介绍一下吗?”客人问。

“不能。”她将唱片翻了个面,扫视封套背面上的简介。

忽然间,茉德感到体内仿佛有什么一沉,就像有重物坠落空中,甚至得抓住客人才能站稳。她收下现金,填写销售单,手却抖到连条线都写不直。

“谢谢你的帮忙,再见。”客人道别。

她甚至都没回答,只是快步上楼,找到在厨房整理唱片的基特。他说:“弗兰克这回真的太冒险了,谁会买这东西啊。”

但茉德没时间担心唱片的事。她牢牢站稳脚跟,说:“再说一次,你是在哪里的地下室看到伊尔莎·布劳克曼的?”

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店主们在英格兰之光里围坐成一圈,那几名常光顾的老先生坐在吧台前看着他们。发卷女士完全忘了抽烟。

酒保彼特端出盘腌蛋,但没人有食欲,连基特都没有。

“她是个音乐家。”茉德又说了一遍。

茫然的眼神。

“小提琴家。”

更多茫然的眼神。

“她录过唱片。柏林爱乐乐团,老天。”

众人仍旧只是像雏鸟般张大嘴,愣愣地看着她。基特的嘴尤其大到感觉会有什么东西掉进去。

“她也演奏过《四季》。你们看。”

大家一个接一个轮流传看唱片。基特说他只在封套上看见了美丽的树木。

“另一面啦,笨蛋,有她的照片。”

没错,她就在那儿。一名妙龄女子的黑白照片。她有着一双惊恐的大眼,发丝一半绾起,一半散落。但无论茉德说多少次,无论他们紧盯封套多少回,无论茉德指向“首席小提琴手”旁的名字“伊尔莎·布劳克曼”多少遍,弗兰克还是无法理解。

伊尔莎·布劳克曼是音乐家?

她是首席小提琴手?

她录过唱片?

酒吧开始猛烈摇晃。他好想吐。

“我就说嘛!”基特嚷嚷,“我就说她是个名人。我一开始就这么说了!”

但弗兰克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般。大家七嘴八舌,他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话语、奇怪的字眼,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那感觉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跌进洞中,爬起来,又立刻跌到另一个洞中。

茉德又解释一遍她是如何搭公交车找到基特描述的那条偏僻街道。那一区都是些老公寓,门铃旁贴的正是伊尔莎·布劳克曼的名字。她找了个邻居打听消息,显然伊尔莎与街坊少有来往,有时音乐会放得太大声,但只要你敲敲墙,她就会把音量转小。她住在地下室的一间单人套房里,那名女性邻居以为她是清洁工。

弗兰克的脑袋不再摇晃,而似乎要裂开了。

安东尼神父起身站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你还好吗?”他低声问,声音仿佛有种飘浮的晕眩感。

“她为什么要说谎?”酒保彼特问。

所有人都看向弗兰克,期望他会知道答案。但他无法思考,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栋被起重机和铁球拆毁的房子一样,被砸出了一道裂口。但一道远远不够,打击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袭来。

基特说了些什么有关伊尔莎关节炎的事,另一人说当然了,没错。然后大家开始说起弗兰克和那些音乐课,但他听都不想听,只想蜷起身子,躲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角落,聆听唱片。“那她的未婚夫呢?”有人问,“他又是怎么回事?”

“天啊!”基特立刻把手举得老高,“我想我知道这题的答案!”

但基特还来不及开口,整屋人的目光向他当头袭来。弗兰克感到一股酸意涌上喉头。他随即抓起夹克,踉跄走至门口。

“弗兰克,你想找人谈谈吗?”安东尼神父呼喊。

“不。”他说,“真的不用。拜托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晚,他躺在**,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端详那些在黑暗中仅能勉强辨识的形状。已经过了多久?几分钟?几个小时?他完全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永远都下不了床了。所有一切都如轮轴般转动,而他就被绑在上头。他细细回想他们每一次相聚的时光,努力想想清楚。《四季》上的图案?像拳王阿里的詹姆斯·布朗?他辗转反侧,但无论怎么动,那种震惊都无法摆脱。

难怪他无法从她身上听见任何旋律。他放任自己爱上的那名女子并不存在。她是个音乐家,她录过唱片。

佩格死后,他必须极其谨慎地应付自己的思绪。在做一些非常简单平凡的事时,像是穿袜子,事实会冷不防地平空窜出。他想生她的气,因为她所做的一切,但他的创伤是如此巨大,除了痛苦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那就像失去某样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但同时又领悟到那东西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所以,他要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学着接受现实。好吧,她死了,我得重新开始。但接下来,他进入下一步,也就是面对她最后的离弃,那感觉宛如洪水来袭,他无法逃脱,甚至无法与她当面说清楚。他们曾一起做过的事、听过的音乐,通通了无意义。他对她也了无意义。否则要怎么解释她的行为?

于是,他躺在**,想着伊尔莎·布劳克曼,想着佩格。一切开始融合、凝聚,他再也分不出十五年前与此时此刻的心情有什么不同。他终于睡着了,尽管短暂,但他仍紧紧抓着那虚无的意识,期望光明永远不再到来。

醒来时,弗兰克发现自己身上仍穿着同样的衣服,阳光自窗外斜斜洒落。他不了解为什么一切看起来如此单调,如此空洞。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失去了一样他自以为拥有的东西。旧事重演,他试着去爱,但再次遭到背叛。他爱的那个伊尔莎并不存在。他爱的那个女人并不存在。

听见基特敲起唱片行的大门时,他裹了条浴巾下楼开门。基特看着弗兰克,那表情好像怕他会爆炸般。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星期二了,你又该上音乐课了。”

“不行,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一切本来相安无事,直到伊尔莎·布劳克曼闯进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