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这就是放克》(1 / 1)

他不敢相信她真的在这儿。

他们两人坐在唱歌茶壶餐厅内,同一张圆桌,而伊尔莎·布劳克曼就在他对面。她连珠炮般飞快地说着,激动到发丝不断从蓬松的鬈发上散落下来,有如黑色的丝带,每一绺的长度都不尽相同。

“老天,弗兰克!”她惊呼;要不就是“那一段实在太……”或“你知道吗”。

他还以为自己不可能更紧张了,现在却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了过来。他昨天一整夜过得悲惨至极,觉得自己第二天一定会大失所望。但现在,他甚至无法控制脸上雀跃的笑容,还不时朝她偷瞥一眼。他决定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专注在她白色衬衫的纽扣上,从上往下数的第三颗。那是枚再普通不过的小纽扣,只要盯着它看,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

女服务员给他们送上了果汁、茶,还有一份吐司。“请慢用。”她回到餐馆后方,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头上依旧戴着那顶蕾丝小帽。除了两人外,店里再没有其他顾客。

幸好伊尔莎·布劳克曼滔滔不绝。她大口吞下柳橙汁,一面啃着吐司,一面细数她听《月光奏鸣曲》时注意到的所有细节。“哦,老天(她说的是老‘颠’),贝多芬就像和她一起坐在琴椅上,试着向她表达爱意。她专心聆听,或许也回应了他的感情。我激动到根本无法好好待着,忍不住大叫!”

没错,她听到了他要她留意的细节,不只听见了,还看见了。她爱死《宠物之声》那张专辑了,她可以在里头听见狗吠、单车声、雪铃声、拉丁手鼓声、锡罐声、火车声和牛铃声。(牛铃?等等,什么牛铃?他可从没在里头听到什么牛铃声。)还有《不,卡洛琳》,哦,老天,那首歌实在太悲伤了。她手舞足蹈,激动得衬衫上的安全扣都快松脱了。“他是不是很爱卡洛琳,弗兰克?这首歌背后有什么故事?”

她两眼闪闪发亮,双颊潮红,鼻梁上的雀斑仿佛有生命般翩翩跳动。

“嗯,《不,卡洛琳》是首复杂的歌。”他瞪着她平凡小巧的纽扣说,“在史上所有关于描述失去的歌曲中,它或许可以说是最深刻的一首。不过布莱恩·威尔森说他想写的不过是他女朋友剪坏了头发。有时候,最深沉的意义可能再简单不过。”

那迈尔斯·戴维斯呢?她有什么感想?他很惊讶,没想到她还沉默了会儿,整理思绪——闭上眼,仿佛在脑中搜寻字句——然后说:“弗兰克,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就像有门在我面前一扇接着一扇打开。”

“你感觉到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

两人都笑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呢?那感觉就像他听见自己开口说话,只是出自一个有着一双大眼和断续口音的女子之口,听起来迷人太多、太多。

“那你今天要教我什么?”她问,紧张地绞着双手。

“上个星期我们谈了该如何聆听,这个星期我要告诉你音乐如何带领我们踏上旅程。我今天准备介绍一名唱歌修士、一出扣人心弦的歌剧、放克音乐之父,以及一支摇滚史上非常重要的重金属乐队。”

他将新唱片摆到桌上,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佩罗坦的《圣祷》、普契尼的《托斯卡》、詹姆斯·布朗的《这就是放克》第一部与第二部,以及齐柏林飞艇的《第四张专辑》。

“老天,弗兰克,这听起来太棒了。”

他先讲解一遍基本规则:首先,她必须躺下来听,做得到吗?她点头。然后戴上耳机,拔掉电话插头,除了专心听之外,什么也不要做。“相信我,这玩意儿疯狂至极。”

伊尔莎·布劳克曼不再扭拧她的双手,而是紧紧交握。

“首先,这张唱片的年代最早,你会觉得自己就像上天游历了一番。”他接着说出佩格提过的有关佩罗坦的一切,包括单声旋律和复调。他甚至还提到了他的初恋女友黛博拉,说他每天放学都会陪她走路回家,坐在她家里,只是等着吃饭。她父亲星期天会戴着驾驶手套做家务,像是清理树叶之类,还有她母亲穿着围裙削马铃薯皮,叫他“可爱的大男孩”,并替他准备三明治,让他在跋涉三英里返回白屋的路上有东西可吃。

“黛博拉后来怎么样了,弗兰克?”

“我们那时年纪都小,她后来就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所以你才一直保持单身吗?”

“不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人就算整整二十年不见,还是可能继续深爱着对方,我是这么相信的,真的。”

他笑了起来。实际上,他笑到还得假装自己是在咳嗽。“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她也笑了。“我才三十岁而已,弗兰克,你得二十年后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课程的方向急转直下,出乎他的意料。这番话显然也超出了伊尔莎的预料,因为她忽然开始忙着用吸管搅拌起果汁来。他想最好还是多聊唱片比较保险,于是拿起了佩罗坦。

“我保证,听过《圣祷》后绝对难忘。虽然只有单一人声,但感觉就像站在了鸟背上,乐曲一开始,你就仿佛在天空翱翔。它会带领你高高飞上天际,俯冲,又再次高升,直到你变成天上的一个小点。若你闭上眼,用心聆听,它会一路牢牢地扶稳你。在听《圣祷》前,我完全不知道人类可以如此美丽。自此之后,每次看到鸟,你都会想起这首曲子。”

他这才惊觉自己像展开一双巨大的翅膀般,大大张开了双臂。唱歌茶壶的女服务员坐在高脚凳上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可能是因为觉得有趣,也可能是因为胃痛,无法确定。

那伊尔莎·布劳克曼呢?她又有什么反应?她肤色白如蜡纸,连雀斑都仿佛消失。

弗兰克将佩罗坦的唱片推到一旁,拿起下一张。

“好,再来是《托斯卡》。这是个伟大的爱情故事。简而言之呢,就是有个名叫托斯卡的美丽歌伶爱上了个男人,偏偏警察总督斯卡皮亚也爱上了她。而这个斯卡皮亚呢,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坯子,他逮捕了托斯卡的爱人,利诱她当他的情妇,没想到她反过来刺死了他。故事最后,她的爱人还是被处死了,托斯卡则从屋顶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把普契尼这部举世闻名的歌剧介绍得太言简意赅了,因为她又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好,现在来讲讲第一幕的最后五分钟,它和《圣祷》恰恰相反,不会带你上天堂,而是下地狱。普契尼把所有一切全放进了这一幕。他让斯卡皮亚告诉我们他有多想得到托斯卡,背景有教堂的礼拜仪式、有钟响、有炮击声,什么都有,就像上帝与人之间最后一场盛大的对决,而上帝几乎连瞧也没瞧上一眼。最后,斯卡皮亚和所有人一起唱着感恩颂歌,真够他妈的恐怖的。因为,你明白吗,到了这时,你会发现斯卡皮亚认为自己超越了上帝,故事至此已再没有任何希望,落幕。相信我,听完后你会需要来一杯。”

弗兰克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伊尔莎看着他,脸上半分笑意也无。女服务员也在旁边看着,一脸兴味盎然。当发现他的视线朝自己身上转来时,她便将手伸进蕾丝帽,挠了挠痒。

弗兰克坐回椅子上,将《托斯卡》和佩罗坦的唱片放在一起,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等一下介绍詹姆斯·布朗时,他一定要:一、乖乖坐好;二、不要挥舞手臂;三、不要脱口说出“他妈的”。

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人在说到《这就是放克》时能乖乖坐着不动?

“这一个是有关音乐的律动。节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然后等你不注意时,砰!一拳迎头痛击。就像拳王阿里对战乔治·福尔曼(1)时使出的倚绳战术。你听过‘丛林之战’吗?”

她双唇噘成“O”字形,他想应该是没听过的意思。

“那是史上最盛大的一场拳击赛事,阿里毫无胜算,他把自己当人肉沙包一样,但就当福尔曼开始疲乏时,阿里挥出一记右拳,将福尔曼击倒在地。詹姆斯·布朗在《这就是放克》中做的就像这样。”

伊尔莎皱起眉头。“我不喜欢拳击。”

“那不是拳击,是艺术。”

弗兰克发现自己不只再度站了起来,还模仿起拳王阿里和乔治·福尔曼的动作。

她是不是快笑出来了?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弗兰克下定决心,等一下谈最后一张唱片时,一定要慢条斯理地说,把双臂交抱胸前或许有帮助。

“好,接下来是《通往天国之梯》。这首歌给人的感觉像是层层展开。打从开始,所有一切就都在那儿,雄伟巨大,而它也知道自己有多雄伟,但你只能一分一寸慢慢接收。”

他察觉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色情。

“起初还很轻柔,只有一把吉他。罗伯特·普兰特的歌声就像在回忆什么似的。接着层次逐渐积累,等到吉米·佩奇带着他的吉他加入时,整首歌就像在飞翔一样,太壮阔了。只要能让它继续,要你做什么你都会愿意,就像一场极致的**——”

弗兰克飞快地伸手捂住了嘴。

“我的意思是,这些音乐都知道要如何抵达**。(有没有搞错?他刚才真的这么说了吗?)我们听到一个东西,就能认出它来,即便我们还不是真的知道它们是什么。但只要一听到,就会觉得一切都对了。但是,呃,六点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而当弗兰克将唱片收回袋子,当他将有如**般的《通往天国之梯》、像鸟儿般飞翔的《圣祷》、像拳王阿里般的詹姆斯·布朗或精彩绝伦的《托斯卡》交给她时,伊尔莎·布劳克曼有什么反应?她有没有找笔写笔记?有没有继续追问更多问题?

没有。她依然只是瞪大了眼,动也不动,心驰神迷。

她付了账,默默将装了现金的信封交给弗兰克,起身走向门口。

两人站在餐馆外,目光飘忽,等待道别。弗兰克在想,不知道伊尔莎会不会再提议去公园走走,教他看更多星座。但她仿佛已迷失在另一个世界。他陪她走回大教堂,沿途说着店里的翻修计划还有那台新封膜机,直到再也无话可说,只剩她鞋跟的咔嗒声与他胶底帆布鞋的摩擦声,在巷子两旁的老旧建筑间声声回**。

到了大教堂前,两人停下脚步,望向出租车等候站,动也不动。

他开口:“你未婚夫应该在等你了。”

伊尔莎·布劳克曼叹了口气。“弗兰克,我有事要告诉你。”她停下来,又发出一声叹息,“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告诉你——”

重头戏来了。就像要翻到B面之前的A面最后一首歌;也像是歌里的过门(2),新的旋律加入或节奏改变,预示变化的到来。六个星期以来,联合街上的店主们不停猜测伊尔莎·布劳克曼究竟是谁,为什么想了解音乐。但此时此刻,当弗兰克看着她有口难言,咬着下唇,仿佛承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时——或者更重要的,害怕弗兰克会受伤——他忽然下定决心,当机立断。

这两堂课下来,他们可以说是一起走了段不算短的旅程。他不只和她聊音乐,还分享了自己的事。无论她要告诉他什么重要却又难以启齿的事,他都不想听,也不想冒险有任何改变。对一名女子敞开心扉并不在他预期之内,但既已这么做了,想到将从此失去这个机会,他只觉得无比哀伤。她对他一无所求,却如此聚精会神地听进他想说的一切。相信自己对她毫无意义又何妨?毕竟他从未如此快乐过。他一直飘浮于孤独深处,孑然一人。

所以,他没有让她继续挣扎下去,也没有问出像是“什么事?你有什么事需要让我知道?”这种狡猾但又能让他得到答案的问题,只是直接终止这段谈话。

“别说。”

“什么?”

“不要告诉我。我知道你订婚了,你无须对我多说什么。我很好。”他甚至还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再好不过。

“但是,弗兰克——”

“不,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真的。”

他望向对街,一辆等待载客的出租车驶近。

“那就下周二见喽?”他飞快地说,“同样时间,同样地点,继续上第三堂课?”

“但是,弗兰克,你会恨我的——”

“恨你?我怎么会恨你?我们不过是聊聊唱片,纯粹是一桩商业交易。”

哈哈,他还笑了几声,证明这一切有多轻松简单,毫不费力。

意外的是,伊尔莎·布劳克曼没有丝毫笑意。她只是看着他,痛苦缓缓在脸上蔓延。最后,一个小小的微笑终于浮现。她点了点头,说:“没错,弗兰克,你说得对,这纯粹是一桩商业交易。”

当她提着那袋唱片仓促离开时,弗兰克在她身后高喊:“嘿!嘿!你知道怎么用封膜机吗?”

弗兰克回到联合街时已经七点了。一辆警车停在信念礼品店外,此外还聚集了一小群人。茉德手按在臀上,用力抽着烟。威廉斯兄弟正在和警方谈话,基特则在清洗安东尼神父的橱窗。

“你跑哪儿去了?”茉德问。

“上音乐课。”

茉德冷哼了声,用靴底蹍熄香烟。“死小孩在安东尼神父的橱窗上乱喷漆,他那时就在楼上的公寓里。他吓坏了。”她说得好像这不幸的消息是弗兰克的错一样,和他有直接关系。

“他们写了什么?”

“狗屎和NF之类的屁话。”

橱窗前,基特正仔仔细细地用海绵清洗玻璃。无论本来被喷了什么字,现在都已消失不见,只是玻璃现在看起来很脏,像蒙尘般不再干净透明。

处理完,弗兰克和安东尼神父一块儿坐在人行道上抽烟。

“下一个就换我了。”前任老神父说。

“什么意思,下一个就是你?你在说什么傻话?”

弗兰克拍拍老人的肩膀,感觉他比他记忆中还要瘦削,好像皮包骨一样。“下次再发生这种事,记得来找我。”

“堡垒建设又寄了封信来,开了个新价要收购我们的产权。你看了吗?”

但弗兰克充耳不闻。他在想那双漆黑的眼眸、那头散落的鬈发,还有那件绿色大衣。他想着唱片、想着未来的课,还有那许许多多想跟她分享的音乐话题。“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绝不会在这时候被击垮。”

(1) 乔治·福尔曼(George Foreman, 1949— ),美国职业拳击手,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重量级拳击手之一。“丛林之战”是他和拳王阿里之间的一次经典较量。

(2) 过门,指声乐曲中常由叠句或副歌构成的短器乐乐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