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银色机器(1 / 1)

“怎么样,弗兰克?”“她出现了吗?”“她喜欢《月光奏鸣曲》吗?”“她摘下手套了吗?”“你还会继续给她上课吗?”

那天早上,基特连珠炮似的问题把弗兰克轰炸得必须左躲右闪,以免被直接命中。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回答。(“她的手看起来奇怪吗?”“不奇怪,基特。”“大还是小?”“不大也不小。”“看起来像真的吗?”“对,基特,完全像真的。”“她提到她未婚夫了吗?”“提得不多。”)安东尼神父经过时也是同样的情况。威廉斯兄弟、鲁索斯老太太,还有那名酒保彼特也一样。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经过。等茉德推开大门,以双手交抱胸前、一脸想杀人的模样站在店里时,基特对这次会面已经了如指掌到弗兰克可以坐在唱机之后,交给他去说。

“所以呢?”茉德说。

“他告诉她贝多芬像在**,然后她带他去划船。我们还是不知道她的手是怎么回事。”

茉德踹了某个静止不动的东西一脚,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一整天,弗兰克就如行尸走肉般,整个人恍恍惚惚。他好想再见伊尔莎一面,但同时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她,该怎么继续。那感觉就像被卷进高速运转的涡轮,他好想躺下来休息一下。到了星期四,又传来更多的好消息。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基特大呼小叫,“过了,弗兰克!你做到了!”

亨利捎来好消息。除了透支额度申请通过的确认信外,信箱里还躺着他该签署的文件以及曼蒂附上的感谢卡。(“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夏拉玛呢?”她在信末写道,还画上几个亲吻与爱心符号。“我们爱你,弗兰克!”亨利又加了比较保守的一句:“唱片很棒!”)弗兰克匆匆浏览了一遍文件,所有该打钩的、该画叉的方格通通勾好、填好。

“拿房子做担保?”安东尼神父问,“你确定这么做没问题吗?”

弗兰克向他保证这只是形式上的需要。他签好名,将文件收进信封封好。

堡垒建设又寄来封信,再次表达收购唱片行的意愿。弗兰克将信连同收据和还没缴的账单一股脑儿地塞进抽屉。

店里洋溢着欢欣鼓舞的兴奋气息。基特三句话不离这最新的消息。他不再追问伊尔莎·布劳克曼的双手,满腔热血投入翻修这项新任务。这家店会焕然一新!他不停对客人这么重复。同时,弗兰克翻遍《交易市集》杂志,想找台合适的封膜机,买二手的比较省钱。基特很紧张,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拨打电话。听到弗兰克重复对方的要价——足足要八百镑——基特用力咽了下口水,发出像是通水管的声音。之后,弗兰克在黄页广告簿上找到玻璃工,并联络了几家装修公司,请他们报价。最后,真正的乐子来了,该来添购些新唱片了。

“你只要黑胶?”他打给一家又一家唱片公司,想下订单,但对方的业务人员总是这么反问。“对。”弗兰克也总是重复同样的答案,不管是彩色的、有图案设计的、单曲唱片、十二英寸的或双唱片,只要是黑胶唱片,他都有兴趣。对,国外进口货也可以,独立刻录发行、金属母盘、限量版通通来者不拒。不,他不要CD,连赠品都不要;卡带也不用谈。但那些市场引颈期盼的新专辑怎么办?他们问,新专辑只出CD啊,而且现在很多歌找不到黑胶唱片,但CD都有啊。到了三月,莫里西、小妖精乐队、传声头乐队都会出新作品,还有一张甲壳虫乐队的特别纪念版,更不用说《NOW!11》也要出了——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只要黑胶,其他什么都不要。”

“原价也没关系?”

“对,原价也没关系。”

好些人提醒他黑胶唱片的退货方针改变了,也不再提供换货服务。若退还未销售出去的唱片将酌收款项,有些公司甚至连抵用金都不会提供。这可不是什么赚钱的经营方式,他们警告他,但弗兰克压根儿听不进去。不,他重申,他绝对不会进CD,他愿意高价购入黑胶唱片,也愿意承担那些风险。毕竟,户头里有钱了,他想买什么都行。

第二天早晨,一箱又一箱的黑胶唱片开始抵达店内:稀有的原版、海贼版(1)、白标促销唱片、成套的盒装精选;七英寸、十二英寸;心形、鸟形、帽子形状,应有尽有;无论是蓝的、红的、橘的、黄的、白的,还是七彩缤纷的限量版,一应俱全;原声带、畅销流行乐、世界音乐、二手古典、试听带;罕见的单声道录音、超高音质限量版;独立公司、主流公司;素面封套、图案封套;附海报的、有折页的、封面上有签名的——想要什么通通找得到。

伊尔莎·布劳克曼在弗兰克心头缭绕不去,就连他努力让自己别想时,她也依旧“叮”的一声出现在眼前。他看见了,当他诉说音乐带给他的感受时,她是那么全神贯注地聆听,两眼几乎连眨也未眨。他想起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船中,湖水包围四周,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充满奇迹,又仿佛毫不存在。他想和别人聊她,说出她那别致的名字,想要宣泄这盈满内心的美妙感受。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躲进试听间好好睡上一百年。他列了清单,写下专辑名称,在店里来回踱步,喃喃说起音乐,好像她就在身边。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堂课要和她聊什么。

周六是情人节前一天。雨落不停,下午还下起了冰雹,乒乒乓乓,声响震天,好像坐在什么打击乐器里头。基特用彩色薄纸做了一大颗爱心,连同新海报贴在破窗上——新品众多!欢迎入内!——弗兰克则坐在唱机后,播放抒情歌曲或应听众要求点歌。(基特想听卡彭特乐队的《请等一下,邮差先生》;鲁索斯老太太和她的吉娃娃想听伊迪丝·琵雅芙;只喜欢肖邦的男人也来了一趟,说他通过联谊社认识了个好女生,想问有没有哪张艾瑞莎的唱片适合送给她。“哦,我想你现在可以改听马文·盖伊了。”弗兰克说。)店里整天下来门庭若市,这是他们几个月来销售最好的一天。

基特受到鼓舞,心思雀跃,留在柜台边用彩色笔给新店面画着一个又一个新设计。任何肯听的人都会被他拦下来——可惜不多——听他口沫横飞地解释未来令人兴奋的新格局。旧柜台会换成高科技的摩登款式,还会摆设新的特殊展示架,不再会有现在的塑料箱和纸箱。波斯地毯会直接丢掉,反正它大概也是危险的易燃物。柜台后方也不再需要额外的架子,弗兰克原本把装在纸板套里的唱片都收纳在那儿。从现在开始,每张唱片上都会有专属的标签,并连同封套密封于塑料薄膜内。新封膜机将放在店后方,除了弗兰克外,任何人都不能动它。

“封膜机很危险,”基特对鲁索斯老太太说,“会引起很多可怕的意外。”

“老天。”鲁索斯老太太紧紧抱住她的小白狗,好像怕它也会被热封起来,“弗兰克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哦,没错,”基特说,“没有人有封膜机,连沃尔沃斯都没有。这年头如果你不想被人压下去,就得独辟蹊径。”

周六夜晚,过了平常的打烊时间,正当弗兰克准备关门时,茉德出现了。她的莫西干头染了个新颜色(绿色?),一脸无聊又不爽的样子。她穿着仿裘皮外套,穿过店内,最后停在弗兰克面前,手按着心口,飞快地说:“我有两张电影票想来问你想不想看不想的话也没关系我才不在乎反正问问而已。”

“你想找我看电影?”

“对,《天下父母心》(2)。”

“谁?”

茉德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开场。”

他们错过了电影开头,故事也不是弗兰克喜欢的类型,不过他还挺喜欢配乐的。两人坐在后排,一面抽烟一面吃着软糖,周围全是一对对夫妻或情侣。茉德戳了两次前排忙着搂搂抱抱挡住她视线的情侣。看完后,弗兰克和茉德沿主街散步回家,她不屑地评点着路旁的大型连锁店。“谁会买这种垃圾啊?”她不时吐出这么一句,“再这么下去,所有市中心全会变成同一副模样,去那儿购物的人也一样。”两人经过一群披着粉红肩带、对着水沟呕吐的女生。“告别单身派对。”茉德说,“要我结婚还不如杀了我呢。”

弗兰克笑了起来。除了他自己之外,茉德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坚定的单身主义者。

联合街安详恬静,仿佛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度。有人砸破了一盏街灯的灯泡,它就这么阴沉忧郁地矗立于黑暗之中。雨已经停了,仍可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名男子牵着条大狗出门散步,想让它方便。就连英格兰之光看起来都空空****。茉德停在她文身工作室门外,又说了些有关热饮还有她才不在乎但反正她本来就打算烧水之类的话。

“如果你是在邀请我进去喝咖啡,”弗兰克说,“那么好,麻烦你了。”

茉德的文身工作室与唱片行恰恰相反:整齐干净,没什么陈设,几乎可以说是冰冷。她打开后门门锁,走进小小的院子,弗兰克瞪大了眼睛。

他认识她整整十四年了,但从没听她说过任何有关花园的事。她的院子和弗兰克店后的院子完全不同——他的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个垃圾场。但这儿满满都是小巧玲珑的常青植物,青翠葱茏。茉德走回店内,打开开关,小小的白色光芒骤然亮起。院子里有张桌子,两侧各摆着两张塑料椅,头顶还有挂着风铃的条纹遮阳棚。她带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出现,并抛了条毯子给他。

“我不知道你懂园艺,茉德。”

“我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弗兰克。”

两人在她这令人惊喜的小花园内品尝威士忌。绿叶与灯火环绕身旁,天上繁星成网。弗兰克聊起音乐,茉德穿梭在花草之间,一下拾起塑料盆栽上的枯叶,一下检查支撑小型植物的木桩。她将松脱的枝丫绑紧,在几盆淋得太湿的盆栽里补上沙土。

“你那音乐课还要上多久?”她问。

“不知道。看她吧,我想。”

“直到她结婚?”

“我不知道。”

“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光是想起伊尔莎·布劳克曼,弗兰克就觉得双腿发软。“不知道。”

茉德“哼”了一声。

安东尼神父住处的灯光已经熄了,威廉斯兄弟的也是。她开始打起哈欠。

弗兰克起身。“我该回去了。”

“你可以——”茉德耸耸肩,好像懒得把话说完一样,“我不在乎。只是说说,你知道。我们也可以试试。”

她站在他面前,困窘、尴尬,咬着双颊,等着自己被冷冷拒绝。换作其他任何人,弗兰克肯定会转身就逃,但她不是别人,是茉德。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关心她。所以,他扶住她的双臂,笨拙地将她揽到怀里,牢牢抱紧,直到她身子直挺挺地贴着他的胸膛,莫西干头的顶端抵着他的下巴。他们就这样静立良久,弗兰克气息轻柔,茉德僵着脖子,双手紧握成拳头。他想起这战士般的娇小女子是如何温柔地穿梭于花草之间,摘下死去的枯叶、细心检查土壤。许多人都只是希望生活中能有个去爱、去照顾的对象,他想,他们要的不过是这样。

“你不会想和我在一起的,”他说,“我们现在这样很好,茉德。”

她挣脱他的怀抱,抓起空玻璃杯。“你是个浑蛋,弗兰克。回家吧。”

封膜机在周一送达。(第二天就是星期二了,所以弗兰克才如此烦躁不安吗?坐都坐不住,甚至连半点食欲都没有。)那是台银色机器,约莫一个冷冻柜大小。“他事前没有量尺寸吗?”安东尼神父问。它不仅体积庞大,还重到必须由四个人合力才能搬进店里。好吧,五个,如果把基特也算进去的话。不过他关货车车门时夹到了手指,整个早上手上都包着卫生纸。由于整修尚未完工——实际上,想也知道是根本还没开始,所以只能先将封膜机放在通往弗兰克住处的门口对面。机器上有个巨大的蓝色盖子和底座,好帮助通风和散热。因为是二手货,卖家还顺便附赠了一捆PVC胶膜与急救包。

弗兰克和店里的顾客全聚集在封膜机前。有人试图掀开机盖,鲁索斯老太太伸长手臂,把吉娃娃举在身前,好让它可以看清楚些。(“危险!”基特大喊。)“这要怎么用?呃,有使用说明书吗?”

“没有说明书。”弗兰克支吾着,“但我想应该很简单。”

他按下“开”的按钮,机器开启一连串貌似极端复杂的程序。首先,它嗡嗡响了起来,烧焦味紧接着飘出。接着,机器内部深处好像闪起一阵光,又有其他零件开始运转。弗兰克撕下一段胶膜,松松地把唱片包在里头。“大概是从这里放进去。”他说,飞快地将唱片扔进主机台上的一道狭槽——有点像是邮筒的投递口。

问题在于,没有人能看见机器内部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唱片一投进去就消失了,除了在旁等待,大家什么也不能做。机器又开始发出运转声,热了起来。基特往后一跳,一只手(没受伤的那只)撞上试听间,吓得鲁索斯老太太放声尖叫。机器哐啷一声,旋即陷入沉默。

“它现在在干吗,弗兰克?”其中威廉斯兄弟之一低声问。

正当弗兰克要掀起机盖检查时,机器又哐啷响起,发出一连串啪啪啪的声音。十秒钟后,一切静止下来,唱片从另一头被吐了出来,扑通落在桶里。所有人赶上前低头查看。

“哦,老天。”基特说。

“就这样?”鲁索斯老太太问。

“可能还需要多练习,弗兰克。”安东尼神父说。

唱片封好了,绝对是,错不了。史上从来没有一张唱片封得像它这样严实过,这点无可辩驳,只是两面热缩的程度不一。但机器才到手,总不能期望第一次就成功。不,唯一的问题是唱片不再平整,边缘像荷叶边般波浪起伏。

“怎么会这样?”安东尼神父问。

“唱片变形了。”茉德说,“熔化了。”还骂弗兰克白痴。

“这唱片还能听吗,弗兰克?”鲁索斯老太太问。

弗兰克想从桶里拿出唱片,但烫得他立刻缩手。“看来只能当水果盆了。”

基特搔了搔头。“我想有个人能解决这问题。”他说。

(1) 海贼版(Bootleg copies),非唱片公司正式发行的唱片,内容通常为未发行过的录音或现场表演等。

(2) 《天下父母心》(She’s Having a Baby),美国1988年上映的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