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美丽的豆绿色大衣(1 / 1)

她就在大教堂外,绝不可能错过的。她依旧穿着那件绿色大衣,站在老式的街灯下等待,笔挺静谧,容光焕发,几乎像明星般闪闪动人。不过这些也可能又是弗兰克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还以为像伊尔莎·布劳克曼这样的女子是习惯别人等她的,而非她等别人。弗兰克觉得自己体内已无半点空气,不知道如果他就这么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她会不会发现。

显然,她会。因为她向他招了招手。

弗兰克的嘴角开始上扬,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他只得假意东张西望,好像在欣赏这美丽的夜色。笑容仿佛已在脸上定型,无法抹去。他努力装出自己是在回想一则特别幽默的笑话。

她的脸色一垮。“是因为我吗?”

“什么?”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好笑?”

“当然不是啊。”

“我想把头发梳直,结果越弄越糟。”

她说得没错,她的头发看起来确实直得很不自然。发丝有如面纱围拢在她脸庞四周。不过话说回来,弗兰克也没资格说她。很可能你还没见到他的人呢,就已经先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而且他的刘海还像是被狗啃的一样。

但她不置一词,只是抬头向他看去,眼神如此肃穆,他又忘了呼吸。

“我还以为你忘了。”

忘了?

怎么可能?

他忘得了吗?

她提议他们可以去附近一家叫唱歌茶壶的小餐馆。餐馆的窗上挂着粉红色的褶边窗帘,橱窗前展示着形形色色的茶壶,虽然没有一只在唱歌,不过看起来是挺欢乐的,从素面的布朗·贝蒂(1)到绘有花朵图案的活泼款式,应有尽有。餐馆内空无一人,他们选了张窗边的圆桌入座,脱去大衣与夹克,不过伊尔莎依旧没有摘下手套。

“我们五点半打烊。”服务员从后方的双开推门大步走出,指向墙上的时钟说。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身材丰满壮硕,穿着件显然太小的黑色短裙,头上戴着顶小巧的蕾丝纱帽。

伊尔莎·布劳克曼抬起头,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只是直截了当地问:“帮我们点个餐也不行吗?只点个喝的就好。”

女服务员抿起双唇,拉了拉裙摆。“好吧。点吧。”她说。

然而,事情没那么顺利。比方说,不点餐的话就不能点酒精饮料。伊尔莎回答那我们就点个餐,但服务员又说不行,因为厨师已经下班了,现在只有茶和果汁,就这样,喝的只有这些。实际上能点的只有这些。

“谢谢,那我要杯柠檬汁。”伊尔莎·布劳克曼说。

“我们有柳橙汁。”

“那就柳橙汁吧。麻烦加块冰。”

“我们的果汁不加冰。”

伊尔莎·布劳克曼微微一笑,回答没有冰也没关系。“我想我们该开始上课了。”等女服务员像旋风般走回双开门内,店里又只剩下两人时,伊尔莎便这么开口提议。弗兰克问她有没有准备纸笔,她说没有,只要听就好了。她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捧着自己那张精致的小脸,又眨了眨灵巧的大眼,仿佛要排除眼前所有障碍,好把他看清楚些。

“呃,说到音乐——”弗兰克在发抖。谁还有时间管伊尔莎·布劳克曼的手,他自己的双手都像果冻一样了,把它们压在屁股下应该会是个好主意。“说到音乐呢,有时候,我们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呃,我们反而对它一无所知。我第一课要教你的就是如何聆听——”

“轻慢用。”女服务员打断两人,砰的一声放下托盘及饮料,立刻又转身离去。

但弗兰克只觉各种话语和情绪在体内汹涌翻腾,什么也咽不下去。况且,他的手还压在屁股下,没法腾出来用。他才不会没事找事,伸手去碰那小小的茶杯呢。“《月光奏鸣曲》是贝多芬的作品。你,呃,知道贝多芬是谁吗?”

“不是个摇滚乐队吗?”

唉,好吧,这下惨了。他不如现在就投降算了。“贝多芬是德国人,可以说是古典音乐中最重要的一号人物。怎么了?你笑什么?”

“弗兰克,我当然知道贝多芬是谁。跟你开玩笑呢。我才没那么蠢。”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好笑。事实上,她笑到停不下来。但笑声随即出现了尴尬的发展,她像打嗝般“嗝”了一声。她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失礼了。”她小声说,“我会克制一点。继续吧,弗兰克,我洗耳恭听。”

时间分秒流逝。怎么流逝的,他毫无所觉。每当他向时钟望去,分针就又往前跳了好几格。弗兰克不停清嗓子,缓缓说出音乐带给他的感受。他告诉伊尔莎·布劳克曼,从幼时起,音乐和黑胶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听着从唱机流泻而出的乐曲,就像踏进橱柜,走入一个神秘的世界。他本来没有打算说这些的——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聆听他人——但话一说出口,字句就汩汩涌现。每当他提起胆子,往她的方向一瞥,都能看见她的视线牢牢锁在他身上。他甚至不用看也能感受到那目光——那深沉而深邃的凝望,仿佛能将话语自他体内汲取而出。

他说起佩格、说起她继承的那栋白色房子、她交往过的所有已婚男子,还有他那自生自灭般不正常的童年。就连安东尼神父都不知道这些事,但伊尔莎聆听时的静谧有如浩瀚汪洋,让人不禁沉溺。况且,他有什么好怕的呢?她都要结婚了,对他压根儿没半点兴趣。这一个小时结束后,她就会匆匆离开餐馆,回到她那忙碌的生活、回到未婚夫身边,忘了弗兰克所说的一切。

她微微偏着头,一手托腮坐在对面,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皱眉,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睁着一双黑眼睛认真凝视着他。

弗兰克说他长大后便开始在广播电台上找寻自己的音乐——他母亲鲜少出门采买,大部分都是请人送来——他也因此发现了音乐与音乐间的联结,并学会喜爱所有音乐,而非特定一种类型。音乐是他的一部分——母亲就是这样拉扯他长大的。实际上,这是他唯一了解的一件事。他的学业成绩非常糟糕。

弗兰克勇敢地端起茶杯,却发现茶已经凉透了。

但还是好喝。

实际上,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美味的一杯茶。

他说,他会选《月光奏鸣曲》是因为它闻名遐迩,几乎没有人不爱,但又鲜少有人真正用心去听,所以他想教她怎么听。他要告诉她的事是永远不可能在教科书里找到的,不过其实也只是这首乐曲带给他的感受。

伊尔莎·布劳克曼点了点头。

他说了有关贝多芬及其那名叫朱丽埃塔的学生的故事,就像佩格那时跟他说的一样。“听《月光奏鸣曲》时,我会看见他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前,就像他弹奏着亲手撰写的情书一样,等待她是否流露任何理解的迹象。旋律轻轻展开,委婉温柔。因为他就在那儿,这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总是爱错对象的男人。但是,你懂吗,她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高不可攀。乐声起起落落,但从未离去,只是等待着她。高亢的音符不断拉高再拉高,低沉的音符只是重复,喃喃低语着:对,没错。就像有两个声音不停询问对方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只是,你知道,不是仰赖话语。不过贝多芬做的不仅如此,他让高音带领乐曲前进,就像他——贝多芬——现在成了朱丽埃塔;而她——朱丽埃塔——现在成了他。他的手法如此亲昵,几乎就像是在和她**。”

“**?”她讶然张大了嘴,“贝多芬?”

“起码是个浪漫的前戏。”

**?前戏?听见这些话从自己口中吐出,他几乎要吓出一身冷汗。他端起茶杯,又大大吞了一口凉茶。现在最好继续说下去。

“接着我们来到第二乐章,轻快、欢乐,有那么点出人意料。你会想,哦,我懂了,你没事,贝多芬,这事并没有伤害到你,好家伙。但这只是个幌子,因为我们接着来到第三乐章,而他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失控、疯狂。贝多芬跳下椅子,一下跳到钢琴上,窜到这东西里面,把它活活剥开。这就是朋克。他把先前的所有惯例、所有规则狠狠踢到天边,因为你明白吗,贝多芬太了解了。他知道除非亲自走过地狱一趟再回来,否则你永远不可能寻得平静。那么,他要说什么呢?他是在说:别相信那些漂亮话,人生根本就是一团糟?还是在说:没错,人生确实是一团糟,但和《月光奏鸣曲》相得益彰?答案取决于你。但是你若不听,就永远不会知道。”

从他开口以来,她几乎动也没动过。她在呼吸吗?他只觉自己的所有力气都被榨干了。如果服务员给他条毯子,他会直接躺下来呼呼大睡。但同时,他又感到精力充沛,亢奋到怀疑自己恐怕再也没办法入眠。

唱歌茶壶的女服务员又用力推开推门,手上拿着——不是毛毯,而是台真空吸尘器。已经六点了,屋外天色已全黑。

弗兰克将装着唱片的提袋交给伊尔莎,里头有《月光奏鸣曲》《泛泛蓝调》,以及他喜爱的另一张专辑:沙滩男孩的《宠物之声》。他要她带回去听,只要听就好了。若她肯花时间欣赏,她就会明白还有那么多未知的天地等待她去发掘,就像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国度逐次在眼前展开。

终于,伊尔莎·布劳克曼开口了。她的口音将字句打散成断断续续的音节,让它们听起来仿佛意义更深远、更复杂纠结。“谢谢你,弗兰克,这堂课太精彩了。”

她付了账单,并递给弗兰克一个信封。十五镑,比他唱片行一天的进账还要多。她起身穿上绿色大衣,自始至终没朝他看上一眼,随即朝门口走去,再三向服务员道谢。弗兰克急忙赶上伊尔莎·布劳克曼,以免又失去她的踪影。

是她提议去湖边欣赏月色的。“我知道那首曲子和月亮无关,但去看看也挺不错的,不是吗?Ja(2)?”两人走过餐馆外的石子巷,穿过城门区。公园大门没有上锁。弗兰克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太好了!”——实际上,他说的是“Ja!”——立刻紧跟而上。

冷月低悬天际。并非满月,比较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甜点。道路两侧,光秃秃的黝黑树枝上挂着七彩灯泡,红的、绿的、黄的,蜿蜒迤逦,绵延无尽。一阵轻风拂过,吹得枝丫沙沙作响。

两人经过因时值隆冬而暂时关闭的露天演奏台,离开主路,朝湖畔走去。公园内安详静谧,只有湖水拍岸的潺潺低吟,城市的声响有如模糊不清的背景杂音。她领头来到突堤,弗兰克尾随在后。一直走到尽头边缘,他们才停下脚步,深幽的湖水包围四周。突堤旁系着一排白天鹅造型的小船,轻轻随着波涛**漾起伏。习惯光线后,弗兰克觉得眼前的黑暗犹如一片朦胧幽影,并非全然漆黑,反而更像光滑深邃的蓝色丝绒。两人并肩而立,抽着烟,凝望湖面。他觉得异样地自在轻松。

“能在湖上划船一定很不错。”她喃喃道。他还来不及反对,她便已跪了下来,解开其中一艘小船的缆绳。“来吧,快。”

要从岸上踏入小船时,弗兰克想起了三件重要的事:

一、他个头非常高大;

二、这艘船非常小;

三、他不会游泳——又是件佩格忘了教他的日常琐事。坦白地说,他特别怕水。

右脚踏上小船时,它,那艘船,似乎笔直下沉了好几英寸。湖水涌进小船,小船漂离突堤,而他就这么卡在原地,一脚安安稳稳地踩在陆地上,一脚却已被冰寒的湖水浸个湿透,而且两脚间的距离似乎正以危险的高速向两旁拉开。他进退两难。

“跳啊。”伊尔莎·布劳克曼催促。

跳?她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哇!”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坚定的双掌在他肩上一推,他直往船内跌落,感觉就像降落在塑料杯中。小船猛力往左一晃,接着又往右高高甩去。湖水哗啦啦涌入——船底已成了一片水洼。他伸手要扶伊尔莎,但她已自己登上了船。小船像跷跷板般剧烈摇晃。尽管两人身材差距过大,重量分布得极不平均,但起码他现在不用担心自己会一个倒栽葱跌到水里,葬身湖底了。

“这里水有多深?”他问。

“很深吧,我猜。”她一副实话实说的口气。

她将船桨卡进桨架。她的鞋都被浸湿了,但她似乎不以为意。船桨拍打湖水,他听见微弱的水花声,还有小船规律的嘎吱声。

“你什么时候学会划船的?”

她回头望了一眼,将小船朝湖心划去。“哦,我从来没学过,但想来不会难到哪儿去。”

他的脚好湿,觉得鞋子都贴在袜子上了,而且整个身子缩在一艘塑料小天鹅船后半部,膝盖几乎要顶到下巴。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弗兰克的处境都绝不舒适,而且很可能有性命之忧,但他却感到一种孩子般的亢奋。小时候,他会站在悬崖上,注视下方的海滩,看着其他孩子在水里嬉戏。他们的母亲带着野餐和毛巾坐在一旁观看。他多渴望能加入他们。

湖面上洒满零碎的月光,树上小巧玲珑的七彩灯泡也倒映其上。小船往前划行,湖面敞开又合闭。

伊尔莎·布劳克曼指出远方的大教堂,告诉他唱片行、城门区及码头在哪儿。她仰起头,告诉他星星的名字,指出各个星座,让他可以认出形状。谁想得到天上真有把勺子呢?还有那七姐妹星团。佩格的男友之一曾提过北斗七星,并要弗兰克出门看看,却完全没告诉他该往哪里去找寻。船桨拍击湖面,啪,啪。伊尔莎·布劳克曼的头发一点也不直了,又成了鬈发。(嗨,你好啊,鬈发。)她的绿色手提包和他那袋唱片都静静安坐在突堤上,沉着等待,有如一对双亲等候在干燥的岸上。

她说:“可怜的贝多芬啊。”

“是啊,可怜的贝多芬。”

“我想他是真的很爱她。”

“大概。”

“你结婚了吗?”

“我?还没。”

“我还以为你和那个女文身师是一对。”

弗兰克笑得差点摔进水里。“不,我对这种事免疫。”

“你是同性恋吗?”她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又差点引发一次小小的溺水事件。

“不,我,我喜欢自己一个人。但你快结婚了,恭喜。”

“哦。”她说。随后又补了声:“嗯。”

她划着船桨,抵达湖心。那感觉就像漂浮在一汪墨水之上,他想,既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未来,而是一个专属于他们两人的国度。湖水轻轻摇晃小船,他现在甚至连她的面孔也瞧不清了,只能看见那纤细的轮廓,宛如黑暗中的剪影。

她说:“小时候,我总期望自己能出名,想得不得了,甚至会对着镜子练习。是真的,弗兰克,我想当个出名的人。我会练习怎么笑、怎么打招呼,甚至怎么屈膝行礼。我无法忍受我的人生就这么,你懂的,来了就去。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认为,能好好爱人、当个善良的好人就很了不起。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回到岸上后,她将船系回原位,他陪着她穿过公园。他们仍旧没有开**谈,就像先前一起坐在餐馆,又划着天鹅船、静静谈论爱情的那对男女,已非此刻即将分道扬镳、重回各自生活的两人。有时候,他会以为听见她轻轻叹息,仿佛欲言又止,但更有可能是因她双脚湿透,冷得要命。冰晶如蝇蚋盘旋在街灯之下。两人来到公园门边。

驻足。

等待。

“好吧,再见了。”她对着她那双精美的鞋子说道。

“再见。”他也对着他的胶底帆布鞋道别,“唱片拿了吗?”

“拿了,谢谢。”

沉默。如此忐忑、如此纠结、如此美丽的沉默。若换作其他时空,他或许会俯身吻她。

“出租车。”她招揽对街的一辆空车,“下周二见了!”

他看着她坐上后座,挥手目送车子远去。在她身边,他就像直视太阳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但别开脸时,却发现她就在那儿,宛如一道炽烈的白光,深深铭刻于万物中央。没错,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但他却从未如此开心过。

(1) 布朗·贝蒂(Brown Betty),英国一款知名陶瓷茶具,由斯托克城出产的红土烧制而成,特色为壶身浑圆,表面涂有紫褐色的罗金厄姆釉彩。

(2) 德语,意同英语的“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