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雨将至(1 / 1)

联合街上的橱窗贴满了基特的海报。“拾获一只绿色手提包!”他在海报上画了各种绿色的东西:树叶、看起来像是坚果但其实是爱心的小小图案、一顶绿帽子、一双绿靴子,以及一把绿伞,此外还有莴苣、菜苗、小黄瓜,你会以为手提包的主人是个运气不甚好的小小素食主义者。

奇怪的是,主街上的海报全消失了,街灯上的也是。被人问起时,茉德只是抱起双臂,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接下来的这周,下了雨、刮了风,但半点伊尔莎·布劳克曼的消息也没有。安东尼神父说对了吗?她留下手提包是有原因的吗?时间过去得越久,弗兰克就发现自己越常想起她。但这实在是太疯狂了,因为除了确定她已名花有主外,他对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店里来了青少年、音乐家或未来的音乐家、朋克族、重金属乐迷、古典乐爱好者,还有新浪漫主义人士。不少人向弗兰克打听有没有兴趣收购他们的黑胶唱片,因为他们都已经转投入新CD的怀抱。只喜欢肖邦的男人又来买了更多艾瑞莎的唱片,还问弗兰克参加联谊社是不是个好主意。但伊尔莎·布劳克曼呢?还是半个影子也无。

“好啊。”弗兰克说,“这样很好。”

面包店的橱窗又出现了新的涂鸦。雪伦爱伊恩,还有两个如丑陋爪子般交扣的字母NF(1)。弗兰克又打了桶肥皂水。

“那是什么意思,弗兰克?NF?”

“没什么,诺维克先生,就是小孩子干的蠢事而已。”

大雨滂沱,面包师傅穿着撒满面粉的围裙缩在敞开的门口,温暖香甜的气息自店里传出。

“我们在战前就来到这里了。我为丘吉尔先生打过仗。”

“我知道,诺维克先生。”

“我到现在还是会和我太太说话,在我做面包的时候。她会看着我,说:‘你这愚蠢的老头子,哭什么哭?干吗这么想我?’不过,我很庆幸她没能看到那些小鬼干的好事,否则她会很伤心的。”面包师傅拿出四个刚出炉的肉桂卷,两个给弗兰克,两个给基特。

“担心的话,就打个电话给我吧。”弗兰克说,“不要紧的。”

然而,当他走在大雨中时,橱窗上的涂鸦以及面包师傅在夜里哭着和妻子说话的事却不由得浮现心头。他看向其他贴着黄色玻璃纸的橱窗内部——殡仪馆里的骨灰坛、安东尼神父礼品店里的皮革书签和塑料耶稣像——仿佛他是第一次察觉这一切看起来有多短暂。他们全都在这儿,一起住在这条联合街上,努力想让世界变得有所不同,就算知道不可能,他们也仍义无反顾地去做。对街有些油漆斑驳、窗帘终年掩闭的房子,它们显然曾见证过这里往昔的繁华。所以,这情况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只是他未曾注意过?还是弗兰克变了?就连他身上的夹克似乎都已经变得太小。

拾获一只绿色手提包!基特的海报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这几个绿色字。弗兰克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伊尔莎·布劳克曼,他会让基特把她的手提包送去警察局。他推开唱片行的大门。

但基特跑哪儿去了?叮咚声呢?怎么也没了?

“我在这儿!”

基特坐在窗台上,好像把自己当展示品一样。

“你在做什么?铃铛为什么没响?”

“不用担心,没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弗兰克问,心里立刻大感不妙。

原来基特希望自己运气好,会撞见伊尔莎·布劳克曼,于是爬上窗台,因为那里视野比较好。但他肯定是脚一滑,摔了下来,连带扯坏了铃铛的某个部分,还顺便踢坏了窗框。所以呢,现在店里少了铃铛,却多了漏水的地方。没错,雨水正从窗子下半部渗入,而基特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去堵。然而不幸的是,他堵的力度有点过,现在整个人卡住了。此外,漏水也变得更严重,因为他不小心弄坏了固定窗户的补土。

“你的意思是窗户现在松脱了?”

可以这么说,没错。基特就是这意思。他很乐意继续留在这儿做他原本在做的事,但傍晚他得回家喂妈妈吃药,他爸常看六点的新闻看到睡着。

弗兰克把基特扶下窗台,并抓了几条毛巾过来。他找了块硬纸板挡住窗户下半部分,但还是得找玻璃工来修——这又得花上二十镑,而他这一周根本没卖出多少唱片。由于他太全神贯注在算术上,以至于没察觉到外头停了辆车。

“呀!”基特大呼小叫了起来,“是她!我想是伊尔莎·布劳克曼!老天,这实在太棒了——”

但不是。是EMI公司的菲尔。他有个生意上的提议想来找弗兰克商量商量。

“嗨,弗兰克,近来如何啊?”菲尔是个大块头,年约四十岁,头发往上梳得高高的,活像戴了顶尖帽,两侧还配上又粗又宽的鬓角。“还记得以前吗?你带我去看行尸乐队和诅咒乐队那次?那时表演的还有另一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脓包阿姨。”

菲尔哈哈大笑。他两眼满是血丝,仿佛睁开都有困难似的,还开始冒汗。他向来贪杯,近来变本加厉,有时候喝到连路都走不直,今天正是如此。“马尔科姆·欧文脑袋还撞到钹,被圣约翰救伤车队用担架抬了出去。”

弗兰克也笑了。那时,为了搞定菲尔的一头蓬发他们花了不少功夫,茉德死命用发胶把它固定成莫西干头,不过弗兰克后来整晚只是想尽办法要把他藏起来。“那时的音乐才牛啊,”菲尔说,“哪像现在,全是些乔治·迈克尔和娘娘腔。”

“我喜欢乔治·迈克尔。”

菲尔举起双手,好像要迎接什么小神降临。“所以,我们才都会回头找你,弗兰克,你没有特定的偏好,只要是音乐你都爱。所以,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该停止那些不卖CD的屁话了。”

“这就是你的提议?”弗兰克大笑。

“你不想卖卡带,我了解。但CD不一样,它们是新玩意儿,闪闪发亮,象征生活品位。而且它们几乎坏不了,就算开车碾过去也没事——”

“我为什么要开车碾唱片,菲尔?”

“你知道他打死也不可能卖CD的。”基特在柜台边大声插话,他正在画新的海报。

“上头是这样吩咐的,我们得让你们在店里腾出更多空间给CD,否则就不再供应任何唱片。到了年底,CD的销售量就会超过黑胶。所以别顽固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陈列一架CD又不会要你的命。”菲尔的脸已经湿亮到像涂了层亮光漆。“我会送你一些T恤、徽章,甚至是烟灰缸。”

“我不需要烟灰缸。”

(“我想要烟灰缸。”基特说。)

一名新顾客悄悄走进门,但没有任何人留意。

菲尔又说:“进张CD就好,买一送三。听到了吗,弗兰克?只要进一张CD,我可以免费送你三张。但黑胶就不一样了,我们已经开始停止生产,再过十年,那些小鬼甚至不会知道黑胶是什么玩意儿。它就要绝种了,弗兰克,往前看吧。”

弗兰克瞪着唱机。一个小小的黄色物品出现在视线里。他拿起削铅笔机,它现在已完全恢复原状。他将削铅笔机握在手里翻转把玩,这为何让他如此心神不宁?“不,我做不到。”他说。

菲尔像就着吸管般大大吸了口气。“没关系,我懂,但我们还有其他法子。”他从背后口袋掏出张纸,左右环顾了一圈。那名新客人正忙着翻找唱片,身上还套了件连帽塑料雨衣。菲尔将纸递给弗兰克,上头用铅笔写着一连串数字。

“你只要每个小时在收款机里键入这几个产品编号就好了。”

“就算没卖出也一样?”

“我们得帮忙冲一下销售量。只要这么做,你就不用进购任何CD。这是我们两人间的小小约定。”

“但这是做假啊。”

“饶了我吧,弗兰克,我的工作就快完蛋了。”

菲尔的脸色此刻已非常苍白,他看起来就像快吐了,衬衫腋下还显出两块湿淋淋的半月形汗渍。他又盯着弗兰克看了一会儿,然后体内像是有个什么小小开关啪地打开,忽然转身面向装满唱片的箱子,开始一张一张扔出来,摔得满地都是。“我帮了你那么多——”他大把大把抓起唱片,似乎每扔一次,对这家唱片行的恨意就又高涨一分,“要不是我,其他业务代表早就放弃这鬼地方了。”

“滚!”弗兰克怒吼,“给我滚!”

菲尔猛然转身,避开那名身穿雨衣的客人,踉跄奔出门外,跌到车里,发动引擎。他们可以听见车子朝城门区疾驶而去时,刹车发出刺耳的尖鸣。

“你做了什么啊?”基特的脸色白得像纸。

弗兰克觉得自己体内就像有把烈火在烧,气到连头都开始阵阵发痛。“菲尔不该开车的。”他转身望向店内。

他看见了。此刻蹲在地上捡拾唱片的,正是伊尔莎·布劳克曼。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说。

(1) 民族阵线(National Front),英国一个极右翼的法西斯政党,有严重的种族歧视。

(1) 出自电影《音乐之声》配乐《晚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