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六时起床,将《屈原》舞台面照片详细注出。
八时过在食堂遇熊式辉、沈鸿烈诸先生,闻昨夜广播,苏联已对日宣战。这是早在意料中的事,苏联人民也以极沉着的态度接受着这一消息,在一般社会情绪上没有引起丝毫的波动。
九时半苏太太来,亦言及对日宣战事。乘车同往访托鲁特涅甫博士,听取听觉检验之结果。本当在礼拜一(六日)前往,因赴雅坡,遂至延期。
博士告余注意四项:(一)严忌烟草,(二)严忌奎宁,(三)用电气治疗,(四)注意鼻道的卫生。假使能够遵守这四项注意,可望转好,至少不会更坏。
我告诉他:“重庆对于耳疾尚无电气治疗的设备。”
博士大吃一惊。他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怎么会没有?”
但在别的国家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在我们中国并不平常。反过来,在我们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在别的国家却是很不平常的。
好在博士又说:“电气治疗无关重要,要紧的还是一二两项。”这是属于自己分内的事,这,我可以发誓,绝对终身奉行。
博士很关心中国的耳鼻咽喉科的一般情形,据他说,世界各国的学者差不多都是消息相通的,只有和中国的学者还无法互通声息。我答应回国后把这项意见传达给这一科的专家们。(我要告罪,回国后并没有机会把意见传达,我今天就算在这《纪行》里面,把它公布出来,希望专家们注意。假使要和苏联学界发生关系,由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的驻华代表作中介,我想是很方便的。)
在医院的庭园中坐候汽车,展阅新闻,见有关于原子弹的消息,广岛一弹炸平了四平方公里。杜鲁门的声明也见披露。
一时顷栗先生来,邀往对外文化协会参加公宴,我们到得比较迟,客厅里面已经宾客云集了。中国方面有傅大使、钱参事、胡济邦小姐,苏联方面,会长凯缅诺夫先生特别为我介绍了好几位新见面的来宾,名作家爱伦堡,西蒙诺夫,作家联盟的主席尼古拉·蒂鹤诺夫,外交部第一远东司司长邓金,苏联政府直属艺术委员会主席赫拉卜青科,苏联政府直属高等教育委员会副主席库兹明尼赫教授,科学院通信会员康那德教授,此外我认得的有彼得罗夫大使,米克拉雪夫斯基参事,东方文化研究所所长司徒鲁卫先生,哲学研究所所长费维特洛夫先生,东方语文大学校长费辛科博士,诗人马尔沙克,以及外交部与对外文化协会的朋友们。
宴会开始了,凯缅诺夫先生致辞,朗诵着打字的原稿,由远东司副司长万西珂夫先生翻成中文,中文的译稿也是预先准备好了的。从这里可以看见,招待的准备是怎样的周到。最有意义的是这日期特别选在今天,苏联对日宣战的今天,这绝对不会是偶合。欢宴的消息,大使馆方面在五号便已经知道,可见苏联的宣战日期在五号以前便已经决定了。凯会长演说是特别强调了今天的这一个历史性的日期的。
会长开始是对于我的称誉,但也含着鼓励的意思:他说我“在中国人民的英勇的过去中,找到了富有生气的传统精神,促进今日的民主中国为国内的团结而战,为消灭外来的侵略者——强盗的日本帝国主义而战”。我虽然并不敢说就“找到了”,但正尽力在“找”,而且是向着这个“促进”的方向在“找”的。
接着,话头一转,便是:“今天是意义重大的一个日子。苏联国家忠实于对盟邦的义务,已经对日本宣战了。我们现在可以干杯祝我们共同斗争的胜利。”
凯会长的演说相当长,打字稿一共有四张。他引用了普列哈诺夫所曾称引过的古语:“朋友的朋友是朋友,朋友的敌人是敌人”,中国是苏联的朋友,故中国的敌人日本也就是苏联的敌人,反过来是:“敌人的朋友是敌人,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日本是德国的朋友,而且是仇视全人类的,故日本也就是苏联的敌人。他明朗地宣示着:“复仇的日子已经破晓了。由于英美中苏的联合一致的努力,就要把这个共同的敌人完全打败了。”
接着傅大使说了话,强调了中苏两国传统的友谊和文化的交流。
会长要我说话,我请求齐赫文斯基先生为我作翻译。我表示了对于文化协会与凯会长的深厚的谢意,为我订了周详的计划,使我在短时期之内游历了不少的地方,得到了很丰富的学习机会,尤其在今天,这样历史性的纪念日,受到盛大的招待,使我感受着没世不能忘的光荣。中国人民的最亲爱、最忠实的朋友,今天对我们最执拗、最残酷的敌人宣战了,我相信英勇的苏联人民和强大的红军,必然给予日本法西斯强盗以神速的一蹶不振的打击。中国人民将要翻身了,这快乐和感谢必然像电气一样,传遍了全中国,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的心灵。战争的胜利是前定了的,但在赢得了胜利之后还需要进行猛烈的斗争,便是要根绝法西斯的意识。这是文化工作者的责任,只有在进步的民主的文化基础上,才能够获得恒久和平的建立。我们愿意和苏联的作家们,学者们,一切的文化工作者们,紧密地携手,来完成这项重要的使命。
彼得罗夫大使致辞,为中苏两国的联合武装力量的胜利干了杯,为中苏两国的领袖干了杯。
两位大使目前正在为中苏条约的协定而繁忙着,他们是在百忙中抽出了时间来参加宴会的,在彼大使致辞完毕之后,两位大使也就联袂地先行退席了。
到会的差不多每一位来宾都对我说了一番鼓励的话。使我印象最深的是爱伦堡先生的新鲜而富有文学意味的说辞。两支军舰在海上相遇要互鸣礼炮,一位作家遇着另一位作家必然要向他敬礼。他接着又说,听说我是中国作家中的浪漫派,浪漫派是永远年青的,他要歌颂中国的青春和我的青春。爱伦堡先生似乎是颇以浪漫派自居的。
在国内听见人说自己是“浪漫派”的时候,感觉着是在挨骂,但今天却隐隐地感觉着光荣了。是否浪漫派,自己不敢保证,但说到年青,倒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因此我在宴席之后,在客厅里面,对于全体的鼓励,作了这样的总的答词。
我把各位的诚恳的鼓励,作为对于中国人民全体的说话而接受了。中国在全世界的独立国家中是最年老的一个,也是最年青的一个。自己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最年老的一个,也是最年青的一个。我们是处在方生方死之间的,但我们决不让死的老是拖着活的。我们要使方死的迅速死去,方生的蓬勃成长。苏联和苏联作家是我们的模范,希望以兄弟的情谊,永远缔结着我们的文化联盟。
傍晚的时候散会,凯会长送了我一尊象牙雕刻的列宁像,是演说的姿态。大衣和上衣是敞开着的,右掌向前伸出,左手握着上衣的胸襟。站立在一个圆台上,台底刻着作家的姓和年月日,是Lomonosov 19-30/XII/40(罗摩诺索夫,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九至三十日)。神采奕奕,如闻其声,真是极可宝贵的一个纪念品了。此外还送了我好些美术书籍和古本的托尔斯泰的著作,有不少的插画。
米参事和齐先生送我回寓,在寓前彼此分手。
晚间栗文松先生来访,言明日得休假,将离开莫斯科,特来告别。他送了我一本科学院第二二〇周年的纪念册。又拿出了一本往年我五十岁时重庆世界语学会所出的专号来,因为封面上有我的肖像,他要求我署名,作为纪念。我把从塔什干寄来的照片中选了一张来送他。自从我的两脚踏在莫斯科的地面以来,栗先生以一贯的情谊关切着我,我很感谢他。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到中国来,我将以同一的情谊向他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