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information)这个概念,是晚近才兴起的,汉语原来即使有这个词,也不是今天这个意思。上个世纪80年代新三论走俏之时,人人谈信息,神乎其神。现在信息总算落了地,不再涵盖那么些内容,无非就是情报、消息的另一种说法。只不过,经过这番折腾,人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信息是有价的,做买卖也好,做官也罢,经常要为信息付费。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咨询公司,那么多公关公司,人家吃的,就是信息的饭。
其实,为信息付费,古代人就懂。自古以来,中国的史官就痛恨宦官,谁都不说他们好话。每个新朝崛起,皇帝都会警惕宦官专权,订出好些条例严防死守。但是,过不了多久,就老病重犯,宦官的祸患,总也消除不了。其实,不是宦官就必定是坏人,更不是每个宦官都是坏人。每朝每代,宫里的宦官少则数百,多则上万,如果都是坏人,这样庞大的“反革命集团”,谁个能吃得消?即使宦官专权最厉害的朝代,真正的恶人,也就是那么几个。百分之九十五的宦官(后来叫太监)群众,还是好的,至少是不好不坏的。
细说起来,宦官为祸,其实都是那些不是宦官,身上零件完好的人给逼得。首先皇帝必须坚持多妻制,一群群的女人,让女人伺候,粗笨活计干不了,而且易于串通,让男人伺候,又不放心,于是想出这样的绝招,把男人阉割了,进宫伺候人,不仅伺候皇帝的女人,也伺候皇帝。这样一来,宦官就成了皇帝身边,跟皇帝走得最近便的人,一时一刻都不能分离。这样的人,恰是外面的大臣们所需要的,需要什么?信息。
在帝制条件下,臣子的安危荣辱,升迁降黜,基本上系于皇帝一身。臣子能不能混好了,跟后台、出身以及相貌有关系外,最要紧的,就是见了皇帝,出主意,说话,能否称旨,即皇帝是否满意。想要皇帝满意,就得预先知道皇帝到底怎么想的。单靠蒙,有点玄。幼稚的皇帝,傻皇帝的意思,狡猾一点的臣子,三套两套,就能套出来,但稍微有点城府的皇帝,就不好说了,臣子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想要预先知道他怎么想的,难。万一说错了,可不是玩的。这时候,皇帝身边人,就有大用了。如果事先能知道皇帝说了什么,看了什么,对什么事点了头,综合分析一下,就不难知道皇帝的打的算盘。想预先知道这些事,当然就得跟皇帝的身边人搞好关系,怎么搞法?付费,拍马。宦官们,就是这样抖起来的。
有清一朝,对宫里宫外的间隔防范甚严。在早期和中期,外面的臣子,想要巴结太监,难度颇大,巴结上宫女或者嫔妃,更是不可能的事。但偏偏皇帝却又个个有主意,城府深似海,稍不留神,说了不合适的话,皇帝看不上眼,一辈子很可能就交代了。所以,大家对信息的渴求格外地大。需求产生市场,什么时候都不例外。所以,凡是跟皇帝走得近,同时又可以为外臣见得到的人,就成了抢手货。
康熙皇帝喜欢跟汉人中的读书人打交道,好些名士进了翰林院,成为他身边的词臣,或者说清客。乾清门廊下的南书房,是他跟翰林们读书扯淡的地方,凡是有资格进来的词臣,都有一个头衔,南书房行走。高士奇,就是其中行走得特别勤的一位翰林公。高士奇开始招皇帝的喜欢,是因为他的才华,但是,到后来他的对答越来越合皇帝的脾胃,却是他背后下的功夫。由于南书房行走的头衔,他可以出入宫禁,跟太监们接触。他就用钱——不起眼的金豆子(携带方便),来为他的信息付费,从而轻而易举地知道了皇帝看了什么书,对哪个话题感兴趣,然后回去预作准备。以他的聪明好学,自然届时对答如流,让皇帝好喜欢,越来越喜欢跟他闲扯聊天。不用说,这样的结果,也使得他在外面身价日高,因为他知道得多。据说,每天他从宫里出来,都有一堆大人物在家门口候着他,等着从他嘴里打探一点消息。这些人当然不会空手来,于是,高士奇工资没涨,但收入日增。其中分出一小部分用来给太监付费,剩下来的还是很多很多。出身寒微的高士奇,就这样成了富翁。有人嫉妒,说他纳贿,三传两传,皇帝也知道了,问他怎么回事。高士奇老老实实回答说,都是皇帝您那儿来的,这些大臣以为我受皇帝的恩宠,所以老给我送礼。回答得这样实在,皇帝只能笑了。所以,无论有多少人羡慕嫉妒,高士奇都能安然地吃他的信息饭,最后全身而退。其实,在倒卖信息方面,高士奇不过是个三道贩子。
到了晚清,宫里的门禁已经不那么严了,太后当了家。太监们出来进去,跟外臣交结,跟走平道一样,所以,陪皇帝读书的词臣,就没有太监那样有市场了。所以,我们看到最受大臣们热捧的,不再是翰林上行走,而是太监安德海,李莲英和小德张。
在垂直的权力体系中,权力支配资源的分配,决定体系中人的荣辱成败。所以,有关上一级的权力的信息,最为走俏。谁能获得这样的信息?有权者的身边人。无论身边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秘书还是下人,是亲朋还是好友,谁掌握了这样的信息,就会待价而沽,当然也不会发愁市场。无论在制度设计上如何防范,设多少禁令拦阻,最终都没有用处,该卖的,该买的,都能遂愿。控制越严,只能使信息价格抬高,滋生若干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