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由于皇帝太牛,没有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臣,如果非要说的话,浙江杭州人杭世骏算是一个。杭世骏一介翰林院检讨,七品官而已,而且椅子没有坐热,官帽子已经丢了。人们都知道他是因言获罪,但清朝体制,他这个档次的官儿,没资格上书,所以他的“言”,其实是考试的试卷。清朝体制,翰林没有具体事做,但是做了翰林,出息挺好,只消无灾无害,不惹是生非,熬到公卿便没有太大的问题。杭世骏出事,首先怪他直性子,有话就要讲。其次,也怪乾隆皇帝,自负学问大,经常亲自出题考翰林,考住了,就得意好几天。一次用眼镜的古称“叆叇”为题,考倒一大片,但阮元却答上了(有传说是和珅透了题),从此阮元飞黄腾达。
杭世骏出事这回,是皇帝突然想听直言了,出题考试让翰林们学唐朝的马周,有话就讲。杭世骏并不知道,皇帝所谓的直言,不过是挠痒痒,当不得真的,径直把自己长期以来一直梗在心头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说朝廷用人,应该满汉一体,不应心存界限。结果,捅了大娄子。
当然,杭世骏说的,的确是清朝的现实。清朝体制,重满轻汉,由来已久。地方官重要的职位,都是满人,中央官则满汉双规,平均分配,但满人人口不到汉人的百分之一,何来公平可言?更何况,凡是满汉双配的官衙,都是满人当家,汉人做事跑腿。满汉不平等是现实,但皇帝,尤其是乾隆皇帝,却总要强调他一贯满汉一体,不偏不倚。一个灯笼,明明破了个大洞,挂在半空,谁都看得清楚,但皇帝非说没破,大臣们只好都说完好无损。可是这个杭世骏,偏要站出来说,其实就是有个洞,活活就是找死。交卷之后,同僚们听说他这样写的,都吓死了,避之唯恐不及。本来是要刑部问死罪的,幸好有人给他说了句好话,说他就是个狂生,一贯喜欢放言高论,口无禁忌。等于说,虽然说了皇帝没穿衣服,但说这话的只是个小孩子。反过来,皇帝自己要人家直言,真的直言了,又杀人家的头,也的确说不过去。于是,一纸免职令,杭世骏丢了乌纱帽,回乡吃老米去也。
江浙士人,谋生无非两条路,一条仕途,一条经商。仕途没了,杭家又不富裕,经商倒也是合理的选择。后来乾隆南巡,到了杭州,想起这位说实话的翰林,召见杭世骏,问他这些年靠什么为生。他说,开个杂货店。皇帝又问,什么叫杂货店?他说,就是弄些破铜烂铁卖卖。乾隆大笑,写了“买卖破铜烂铁”六个字赐给他。据说从此之后,他的店铺真就把这六个字挂出来,号称奉旨卖破铜烂铁。如果这传说是真的话,那么,在杭州的杭家,可能的确开了这么一个店。但杭世骏真正的谋生之径,却是教书。
读书人教书,也是一个传统行业。但同为教书,身价不一。没有科名的三家村学究也可以教书,但糊口都难,还得种点地。进学中过秀才的,教书的脩金就高一点,运气好,大抵可以养家糊口了。如果是举人,同样是教书,每年弄个千把两的银子没有问题。如果是进士,那么就可以去书院了,日子会更好过。杭世骏不仅是进士,而且是正式的翰林公,以这样的资格,都可以做一些名气不大的书院的山长(院长)了。而他是名翰林,敢于说话,官虽没了,但名头响了,所以,大的书院也可以去了,当然,收入就更多。事实上,杭世骏丢官之后,先后做过扬州安定书院和广东粤秀书院的山长。
无官一身轻的杭世骏,据说很在乎钱。教书得了工资,如果按钱发放的话,他一定要质量好的官板(官方所铸的钱),束脩少了一文都不行。钱堆在床下,没事还要数数,所以,手上经常有铜绿色。做粤秀书院的山长,来回杭州,必定捆载几万支湖笔(湖州出产的毛笔,是最好的),倒腾到广东。如果放在改革开放前,肯定会问个投机倒把罪。因此,人称杭世骏有钱癖。
一个士大夫,在那个时代,被人称为有钱癖,绝对是骂人,不是好名声。西晋的王衍,也被称为钱癖,贪财滥权,千古骂名。但杭世骏的钱癖,仅仅是在乎自己的合法收益而已,教书也好,卖破铜烂铁也好,倒腾湖笔也好,都是谋生获利的正当途径,在商言商,在乎钱,没有什么错。一个在官场混过,而且颇有名声的人,按道理可以有官场资源可以利用,即使经商,也可以更便利地捞钱,但杭世骏不肯。他的同年(进士考试一科录取的)和同事,后来发迹者不少,做高官的比比皆是。好多商人都找上门,让他出面搭关系,有事央他说情,许以重金,但他一概拒绝。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有钱癖的人,放着官场资源和关系不用,实际上是丢了大钱,只要了一点小钱。其实,在家混日子的杭世骏,根本不屑于跟昔日的同僚以及后辈来往,凡有登门来访的,即使见了,也不过打哈哈而已。昔日的同僚刘纶都入阁拜相,做了吏部尚书了,到扬州见他,也照样调侃。有学政大人盛装张盖来拜,而杭世骏却穿短葛衣张着蒲扇跟一群乡间小子赌钱,学政到了眼前,他却照赌不误,说声屋里窄小,不便待客,你已经见了我了,请回吧,就这样把人打发了。
这样的钱癖,其实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