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之顺臣与清官(1 / 1)

历史,不规矩 张鸣 1474 字 15天前

清朝的规矩,凡是进过翰林,官又做得足够大,或者做过大学士的主儿,死后,才有资格得一个“文”字的谥号。但“文正”之谥,不知怎地,特别被皇帝看重,一般不轻易授人。有清一朝,臣子死后被谥为“文正”的,只有八个,汤斌是第一个,拔了头筹。别的谥号,都是辅政大臣们议了,提交给皇帝,让皇帝定夺,唯有“文正”,臣子不能插嘴,全由皇帝自己定。不过,奇怪的是,汤斌死后得了“文正”之谥,尊荣无限,但活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死后这么荣光,经常受挤兑。皇帝也对他冷言冷语,说他言行不一。

汤斌是个理学家,清初大儒孙奇逢的弟子。明清两朝,盛产理学家,但明朝的理学家多异端,一步就从“理”迈到了“心”,喜欢著书立说、奢谈心性,继而大放厥词,没边儿没沿儿。像李贽这样,非圣非孔,也是心学大师。但是,清朝的理学家每每恪守家法,老实守着朱熹的本分,从不越雷池半步。不看文字看表现,如果为官,往往是清官,清得刻苦,清得煎熬。换句话说,过的不惟不是官的日子,都不是人的日子。汤斌,就是这样一个理学名臣。自打他经康熙开的特科——博学宏词科入仕以来,为官做宦,除了官俸之外,一介不取。即使过生日,也不受贺礼,弟子门生祝寿,也就一张纸就了事。走马上任,不过骑头蹇驴,一个从人,布衣破袍,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官儿,比要饭的,稍微强点。江南是个富庶的地方,民风奢华,但汤斌在江宁巡抚任上,全家布衣,夫人乘坐的轿子,里面的衬垫,棉絮都露了出来,也不换新的,他自己不嫌寒碜,看得苏州百姓,好是感动。自家饮食,每日青菜豆腐,从不见点荤腥,由此得了个外号,叫“豆腐汤”。一日,发现家里居然买了只鸡,先是诧异,继而震怒。一打听原来是儿子让买的,马上把儿子找来,骂儿子说,你以为苏州的鸡,跟家乡河南一样便宜吗?要想吃鸡,回家乡去。随即让儿子跪着背诵《朱子家训》,并声言,没有士子咬得菜根不能做之事。可怜汤斌的儿子,没吃上鸡,反而跪了半晌。还好,接下来没舍得打儿子,打了儿子的仆人一顿,即将他们主仆二人赶回老家吃便宜鸡去了。离任的时候,行李里面只多了一部二十一史,说是苏州的书比较便宜,所以才买的。进京做官,最后的位置是工部尚书,但死的时候衣衫褴褛,挺在木板**,余财只有八两银子。仅仅够买个薄板子棺材,发丧是无论如何不够的。还是靠同僚的接济,才能安葬。寒酸劲儿,比起海瑞,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公不仅虐待自己的肤发和肚子,而且虐待自己的精神。作为读书人,他从不看小说戏剧,听戏听说书这样的事儿,肯定是不做了。做地方官,就开始虐待百姓的精神,**践踏乡里社会的娱乐。不许百姓随便演戏,严禁刻印小说。江南地方,有好些**祠,比如五通神庙,固然于典无征,但老百姓喜欢,开庙会,唱戏胡闹,胡天胡地,多少年都是这样。汤清官来了,也一并禁毁,偏不让老百姓穷欢乐。妇女喜欢去佛寺烧香,也是江南的一项风俗,其实是女人们的一种消遣,没事儿听听里面的宝卷传唱,跟听大鼓书似的。对此,无赖们有许多说法,说进庙烧香的妇女,是跟和尚私通去了。这样的事,说一个没有倒也未必,但毕竟不是普遍现象。汤清官一来,也禁,而且相当严厉。害得江南女子求神礼佛,只能在家里供尊菩萨。平白地倒是繁荣了佛像佛龛的制造业。

明清两朝,实行官员低俸制,即使一品大员,除了一些禄米之外,每年官俸不过一百八十两。如果真的就靠这点工资过活,一家大小,大概也就是只能青菜豆腐打发日子,比之寒门小户,好不了多少。但是,有权力,就会有金钱,政务操作,银钱过手,怎么可能没有漏下来的?俗语道,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又说,千里做官,为的钱财。读书人也是人,做官哪有不图荣华富贵的?追根溯源,孔门之徒,原不自薄自刻,禁欲自为。孔子自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门有车。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的,其实是墨家。佛教传入,也有一些苦行僧,为了弘法,刻意苦行。后世儒墨合流,儒释道合流,一些理想主义的儒者,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就做起了苦行僧。明朝有海瑞,到了清朝,则不止一个,汤斌、于成龙、赵申乔、施世纶等,排了一溜。

不是清朝人对苦行有偏好,清朝出现这么多自刻的清官,从一个方面讲,是因为入关的满人统治者,的确具有一点理学的味道。如果说明朝皇帝尊崇理学,大概只有朱元璋有点真,剩下的,不过当它是个幌子,并不当真。反过来,清朝皇帝多少是有点当真的。原来骑马打猎的人,对于汉人的学问,很容易较真。一较真,就欣赏清苦。至少,他们是真心希望臣子们当真的。从白山黑水下来的满人,入关之前,自己生活就很简朴。沈阳的故宫,在他们自己,感觉已经很奢华了,但看起来,就像是个比较大的财主的院子,里面居然菜窖碾子一应具备。皇妃的宫里,还有育儿的摇车。皇帝最爱吃的,也不过是酸菜白肉。历朝历代,没有哪个朝代禁止官员嫖妓的,但是清朝禁止。与此同时,官员如果生活简朴,在清朝初年,也是受到鼓励的。刚才列举的一溜清官,都出在顺治朝和康熙朝,多少也反映了皇帝的偏好。从另一个方面讲,明朝的臣子,基本上没有太多的言论限制,连“问孔”“刺孟”的李贽,也没受到特别严厉的追究,要想成名,做不了大官,可以如曹丕说的那样“著篇籍”。但是,清朝的文字狱,苛政猛于虎,士大夫即使特别爱好写作,也得三缄其口。那些对名声有特别偏好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自我表现。东汉的士人,是争着做孝子,而清代的士人,则喜欢做理学家。其中,做自薄自刻的清官,就是表现的一种。只是汤斌的禁欲行为,虽然很像海瑞,但海瑞可以抬着棺材上书骂皇帝,汤斌却不敢。刻薄自己行,刻薄皇帝,他们想都不敢想。康熙朝,最害民的弊政,就是满人圈地,从未见清官汤斌对此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清官,其实只是顺臣,乡愿。

但是,在任何时代都一样,绝大多数官员,对眼前的享受,显然比身后之名要看重得多。所以,像汤斌这样的清官,即使他不像于成龙、赵申乔那样总是弹劾别的官员,他的存在,在别的贪图享受的官员看来,也是一种威胁。你成天布衣,我们怎么好穿裘皮?你成天青菜豆腐,我们怎么好山珍海味?所以,终汤斌一身,总是有人说他假道学,玩了命地挤兑他,只要有空子,就肯定下蛆。害得原本喜欢他的皇帝,也把不稳舵了,搞不准这老先生的苦行到底是真还是假,时不时的,也来几句冷言冷语。实际上,入朝为官之后,这位看上去像劳模似的汤斌是在忧惧交加中死去的。清朝不像明朝,有东西厂,有锦衣卫这样的特务机关,所以,皇帝也不便打探汤斌老儿真的过得怎么样。直到这老儿蹬了腿,发现真的穷到了家,才大为感动。群臣对于一个死了的人,当然也不会再计较,于是,汤斌就成了第一代文正公了。

还好,坐龙椅坐久了,清朝皇帝慢慢想通了。自己的享受,慢慢放开,渐渐让臣子也享受。虐待自己的清官的事,慢慢也就没有了。一代接一代,官员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京里的大官,不让嫖妓,就去玩戏子,“逛相公堂子”。北京的馆子,饭菜做得也越来越精,南北大菜,都开始流行了。后来的理学家虽然还是挺正经的,但只吃青菜豆腐的事,也就算了,陋规收入虽然未必拿,但养廉银是肯要的,门生的礼,拿张纸,是对付不了了。所以,到了曾文正公这里,豪宅也住了,骏马也骑了,只是相对于别的官员,稍微简朴一点而已。这点简朴,也仅限于自己而已,自家的老九(曾国荃)挥金如土,也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