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对于动物的发声,有不同的说法,马谓之嘶,驴谓之鸣,牛谓之吼。其实,三者之中,驴鸣的动静最大,也最有特色。马嘶和牛吼都可以制止,给上几鞭子就得。但驴要是叫起来,根本刹不住车。就像牤牛打架一样,若想让它们停,非架火烧才行。所以,影视剧里,如果要嘲弄人夸夸其谈,多半会牵一头或者几头驴来,让它们跟镜头中某人一起叫个不停,特有喜剧效果。柳宗元寓言,写吓了老虎一跳的家畜,没说牛,也没说马,单挑了可爱的驴子。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马嘶也好,牛吼也罢,还真的都没有驴鸣引人注目。小时候,教室周围经常有家畜出没,只要听见驴叫,无论老师在讲多么严肃的问题,或者在忆苦思甜,哭得眼泪汪汪的,甚至举行对毛主席的早请示,同学们都会笑起来。老师怎样气急败坏,都无济于事。后来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不那么紧了,班上开文艺晚会,逼同学们出节目,实在出不来节目的同学,学猫叫狗叫都过不了关,但学驴叫,皆大欢喜。
后来读书,发现喜欢驴叫的,不止是我辈,古人有同好焉。最著名的故事,跟曹丕有关。建安七子,王粲是最有才华的一个,后人称之为“七子之冠冕”。可惜,死神总是跟才子过不去,七子之中,王粲死的最早。送葬之际,平日一起做文字游的同好,站在他的墓前,感慨万千,涕泪交流。曹丕提议说,仲宣(王粲字仲宣)好驴鸣,我们一起学驴叫,送一送他。于是,王粲的坟前,一片驴叫声。
曹丕后来代汉称帝,成了魏国的第一代皇帝。按道理,他的父亲曹操,才是魏国基业的创始人。打下了基业,不做皇帝,其心思,是学周文王姬发,自己不做皇帝,让儿子做(武王)。但是,等到他儿子真的称帝了,却偏追封父亲为武帝,自己做文帝。不用说,有点文学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爷俩加上曹植,都跟王粲一样,是诗人墨客,即使做了皇帝,也要跟个“文”字有关。曹操已死,儿子当家,所以这个文皇帝的冠冕就由儿子顶了。故事的记录者,一口一声,称曹丕为魏文帝,但这样的雅事,却是曹丕做文人的时候干的。做了皇帝,就是自己有心放肆一下,即使臣子们不挡驾,也做不出来。一个皇帝,学驴叫,怎么叫得出口?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这声驴叫,打动了后世多少代的文人,都说文人相轻,可这驴鸣里的真挚情感,不是个中人,装是装不出来的。
跟驴鸣有关的第二个故事,是离魏不远的晋人生出来的。晋人孙楚,写得一手好文章,《晋书》上录过其中一篇他的《与石仲容与孙皓书》,朗朗上口,气势磅礴。不过,此公眼高于顶,傲得不得了。这样的人,即使有才,一生的际遇也不会太好。孙楚一辈子不得志,但一辈子不服人,无论王侯贵胄,知名文人,还是顶头上司,口没遮拦,见一个得罪一个,一生之中只佩服一个人,就是同乡王济。王济死的时候,他去凭吊,哭得一塌糊涂,让同去吊唁的人很是感动。哭完了,他说,王兄平日最喜欢我学驴叫,那我就再叫一次给你听。没想到,那日,他叫得特别逼真,吊唁的人都乐了。这下孙楚不高兴了,说:怎么你们这些人都不死,单单王济死了呢?
孙楚喜欢王济,多半是因为王济是第一个赏识他的人。当年魏晋选拔人才,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王济是本州的大中正,本州人才孰优孰劣,他说了算。当年,他给还没有名气的孙楚,一个特别好的评语,称他“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直说到孙楚心里去了。王济说得没错,孙楚一生,真个亮拔不群,虽然出众,但却没有人缘。这样卓尔不群的狂人,才有如此不群之事,几声驴鸣,是送给知遇者最好的礼物。美中不足,是抄了曹丕的旧稿。
魏晋风骨,是后人谈到魏晋文人必说的词儿。魏晋文人,的的确确个性最强,不管贤与不肖,个个都有意思,有味道。即使坏,也坏得有性格。驴鸣,是一种俗人的乐子,也只有魏晋的这帮疯子,才能叫出其中的雅趣来。比起后辈的文人骚客,吟诗作赋里的蝉鸣鸟啼,或者马嘶来,真爱煞这个驴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