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普通的学术著作,可又不普通。它是我政治生命的新的开始,也是我学术生命的开始。
我说是我政治生命的新开始,亲近的朋友们能懂,但读者肯定不懂。因为这本书,是我从北京大学回到刚复校的人民大学后写的。在北京大学摊了事,不是小事是大事。我因为被党委调到北大清华两校批判组即通称“梁效”的写作组,参加写文章。1976年的10月粉碎“四人帮”时,我们当然“难逃其咎”。我在学习班学习二年多。
我们党是实事求是的,这批人都是党组织调去的,并无“投名状”。经过二年多的学习批判,提高了认识,问题弄清楚后,1978年10月学习班毕业,我也就平安回到人民大学,回到原单位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所工作。算是结束了这段“惊险”的阶段。
差不多有两年多,组织对我没有什么安排,处于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无人过问的闲散状态。正好,我就是利用这个天赐良时,埋头研究马克思的早期思想,用了差不多两年多时间写了这本书。所以我说,这本书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我学术生命的开始。
第一版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8月出版的,首印6000册,这在当时不算太少。其实,这本书成书是在1983年左右。这本书在一个出版社压了差不多三年多。原稿退回时,责编只说了一句话:“我看不懂。”以我对他的水平的了解,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不同行。书中涉及的人道主义、异化等问题,他可能陌生。我只好把稿子寄给上海人民出版社,责编只看了前言,就给我回话:“我们要。”很快就出版了。我对编辑一贯是尊重的。编辑的眼力,决定作者的学术生命。
这本书,再版过多次,人民大学除收在文集中以外,还收在当代中国人文大系中。另外有英译本,曾获得北京哲学社会科学特等奖,国家教育部优秀著作奖。
这本书是我学术生命的开始。我1956年留在人民大学哲学系当助教,差不多二十多年都在各种运动中,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从事学术研究,最多写点豆腐块文章。从这本书出版以后近四十年,我出版了多部著作。北京师范大学出版了我的《处在夹缝中的哲学》、《问题中的哲学》以及哲学随笔六卷本。人民大学出版了我的文集,后集为14卷本。近年,人民出版社和吉林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我的新著。但我最看重的还是这本,不仅是因为学界给予的鼓励最多,而且是因为我刚从那种政治困境中解脱出来,这本书的出版无疑对我是一种鼓励:只要耕耘,一定会有收获。
自此,我要战胜自己,潜心学术。与当时的心境相关,也与自己希望挣脱自己心里的无形绳索相关,我曾经先后写过与此有关的三首诗,留此以作此书的纪念:
一
风光岂独艳色好,霜染枫林亦醉人。
休怨上天增白发,脱尽牙齿舌犹存。
往事不宜频回首,荒园勤锄尚可春。
况复柳媚山川绿,十年贻误日兼程。
二
华盖命交梦一场,触网方知弄文难。
心中虽无鸡虫念,风卷巨浪湿衿裳。
人生未筑平安道,跌倒爬起自舔伤。
旧事尘封付一叹,技痒何妨写几行!
三
发有二毛鬓有丝,归来已到知命时。
小楼三载牛负重,夜半惊魂醒悟迟。
原以尽瘁报党国,熟知大火殃鱼池。
偶遭挫折便信佛,岂不愧煞姓马人!
此外,还有一首纪念何芳川的诗。何与我同在一个小小组,过从甚密,何有才华,人也单纯、热情。因同样的问题入学习班。何在学习结束后,逐步得到重用,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海外学院院长等多个重要职务。在亚非史的研究上,也建树颇多。可惜天不假年,因急性白血病去世。消息突然,惊愕不已。北京大学曾寄给我参加追悼会的通知,我没有去。我知道他的逝世一定是死后哀荣,吊者冠盖云集。我俩有一段历史渊源,夜不能寐,以诗悼之:
犹记北招识君时,文采风流李杜诗。
落水幸喜未灭顶,翻身弹指痛仙逝。
祸福无常天难料,赤心不改世人知。
大才遽折应一哭,毁誉死后两由之。
北招,即北京苏联专家招待所,是当时写作组住地;所谓落水,熟人都懂是指梁效事,至于翻身,不用解释,当然是时来运转、屡任要职。
三诗中,“十年贻误日兼程”是自我鼓励。确实,四十年来,我无节假日,放弃了正常人应有的生活乐趣,埋头读写,弥补失去的岁月。“毁誉死后两由之”也是对并不了解我们真实情况的种种传闻说的。
我不敢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因为我不是金子,我只一个普通人。但我相信,只要老老实实做人,跌倒自己爬起,即使是艰难前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总比站在原地自我止步好。这是我四十年的经验。“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毛泽东这两句诗,移用来作为我的生命经历和学术经历,作为我之有毅力有决心写完这本书诠释,十分贴切。
2016年10月末写于人民大学宜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