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的几个阶段(1 / 1)

在丰富的中国古代史学遗产中,史学理论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如前所说,这里说的史学理论,是指史家对于史学自身的认识,它不同于历史理论,即史家对于历史的认识。简言之,前者是关于史学的理论,后者是关于历史的理论。史家对于历史的认识,是他们对于史学认识的前提之一;而史家对于史学认识的发展,又反转过来促进他们对于历史认识的深入。这两个方面的理论本有密切的联系,为了研究上的方便,尤其是为了总结古代史家对于自身认识的丰富的理论遗产,推动当前史学理论的建设和历史探究的发展,有必要加强对古代史学理论的研究。

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发展,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先秦、秦汉时期,这是它的产生阶段;第二阶段,是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这是它的形成阶段;第三阶段和第四阶段,分别是宋元时期和明清(1840年以前)时期,这是它的发展阶段和终结阶段。这四个阶段如下。

(一)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产生:从史学意识到自觉的史学发展意识

先秦时期,从《春秋》和孔子言论,以及《左传》和孟子言论中,可以看到人们的史学意识具有鲜明的特点和丰富的内涵。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重视史书的结构和文辞;二是重视史家对于史事的评价;三是推崇“书法不隐”的秉笔直书精神;四是提出史学发展同历史发展之间关系的认识;五是关于历史撰述的社会条件、社会目的和社会作用的认识;六是提出了“事”“文”“义”,史学上的三个范畴,等等。这对于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西汉时期,古代史家的历史意识更进一步增强了。司马谈临终前同其子司马迁那一番激动人心的谈话,正是这种强烈的史学意识的鲜明写照。不仅如此,《史记》一书还洋溢着司马迁的一种自觉的史学发展意识,这是先秦时期的史家、史著中所不曾有的、更高层次的史学意识。所谓史学发展意识,它不只是涉及有关史学的某些方面的认识,而且极为看重史学是史学家们不应为之中断的、具有连续性的神圣事业。

从孔子到司马迁,古代史家的史学意识的滋生、发展,提出了许多史学理论上的重要问题,直至提出“成一家之言”的宏伟目标。

(二)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系统的史学批评理论的提出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在马、班所奠定的基础上,中国古代史学有了更大的发展。这时期的史学理论,不仅提出来一些重要问题进行新的探讨,而且提出了系统的史学批评理论。这是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时期。南朝梁人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唐初政治家关于史学的言论、《晋书》卷八十二所载两晋史家的传记、《隋书·经籍志》史部诸序等,都是反映这个时期史学理论发展的重要文献。尤其是刘知幾的《史通》,提出了系统的史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论,标志着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成为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里程碑。

刘知幾在史学理论上的主要贡献是,他提出了系统的史学批评的标准,即:关于史书内容,关于撰述方法,关于体裁体例,关于文字表述,关于撰述原则,关于史学功用,关于史才三长等。

值得注意的是,刘知幾提出史才、史学、史识即“史才三长”这三个范畴,阐释了他们各自的内涵和相互间的关系,这是史学家自我意识、自我修养的新发展,是史学家精神境界的新的升华。从整体来看,刘知幾在史学理论发展上所达到的高度,是前无古人的,《史通》写成于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这在当时世界史学史上也是无与伦比的。

(三)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发展:史学批评的繁荣和理论形式的丰富

五代辽宋夏金元时期,尤其是两宋时期,中国古代史学有了更大的发展。通史、本朝史、民族史、历史文献学等方面,在这时期都取得了许多新成果。史学批评在相当广泛的范围里进一步发展,史学理论在不少问题的认识上更加深入,在表现形式上也更加丰富。这表明,中国古代史学理论进入了它的发展阶段。

没有批评就没有发展。史学理论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史学批评来实现的。这个时期的史学批评范围扩大了,不少问题的讨论更加深入了。在北宋,如吴缜、曾巩;在南宋,如郑樵、朱熹、洪迈、叶适、陈振孙、晁公武;在元初,如马端临等,在史学批评方面都各有成就。

这里,我要特别提到吴缜在史学批评领域的贡献。在史学批评理论方面,吴缜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什么是“信史”?他给“信史”做了这样的理论概括:“必也编次、事实、详略、取舍、褒贬、文采,莫不适当,稽诸前人而不谬,传之后世而无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节之合,使后学观之而莫敢轻议,然后可以号信史。反是,则篇秩愈多,而讥谯愈众,奈天下后世何!”[4]给“信史”做这样的规范、下这样的定义,在史学上以前还没有过。第二,史学批评的标准是什么?他说:“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阙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5]把事实、褒贬、文采,尤其是事实作为史学批评的标准,在以前也是不曾有过的。《新唐书纠谬》在史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上,都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此外,郑樵的“会通”之论,叶适的“史法”之议,朱熹的读史之评,在史学批评上也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而且,马端临关于历史著述的“相因”“不相因”之论,显示出史学家在史学批评方面的求实精神和辩证方法。

(四)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终结:批判、总结、嬗变

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到明清时期,有两个极明显的特点,一是越来越具有广泛的社会性;二是出现了批判、总结的趋势,同时也萌生着嬗变的迹象。大致说来,史学理论的发展,也不能脱离这两个特点,而在后一个特点上表现得更突出一些。因此,这可以看作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终结阶段,其特征便是批判、总结和嬗变。明后期的王世贞、王圻、李贽,明清之际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清中期的王鸣盛、赵翼、钱大昕、崔述、章学诚、阮元、龚自珍等,在史学理论、方法论方面,都各有不同的成就和贡献。

在批判、总结方面:王世贞对国史、野史、家史是非得失的辨析,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在强调史学经世致用的社会功能方面:顾炎武、王夫之都有重要的阐述。

在重视历史文献学的理论、方法方面:钱大昕、赵翼、王鸣盛、崔述有精辟的论述。

在重视考据与义理结合方面:有阮元的“汇汉、宋之全”“持汉学、宋学之平”的思想。

在强调学史与认识社会发展法则方面:有龚自珍提出“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的命题,影响所及,直至于今。龚自珍的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从古代走向近代的分水岭。

总起来看,这时期的史学理论,具有非常鲜明的批判色彩,显著出史学理论开始嬗变的征兆。

如果说,研究司马迁的历史理论成就,可以观察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发展的趋势;那么,研究章学诚的史学理论成就,则可以反观中国古代史学理论过往的历程。这是我今天要跟大家讨论这个题目的初衷。谢谢各位!

[1] 2006年12月11日,在清华大学历史系的演讲。

[2] 尹达:《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史学的发展》,《尹达史学论著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08页。

[3] 参见陈启能:《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载《光明日报》,1986年12月3日。

[4] 吴缜:《新唐书纠谬·序》,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

[5] 吴缜:《新唐书纠谬·序》,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