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史学家刘知幾这样说过:“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史文的表述之美,在中国史学上多次被人们反复谈到。前面我引用宋人吴缜的话说,撰写史书,有三个原则:“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梁启超讲过,人们读《资治通鉴》津津有味,读《续资治通鉴》昏昏欲睡,都是编年体,就是文采不一样。他说司马光,能够把一般的历史事实写得飞动起来。所谓写得飞动起来,就是能够把历史描述成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比如,淝水之战、赤壁之战等,写得确实精彩。史文表述的审美要求,不仅能够使历史著作让人喜欢读,而且能够让人在审美的过程中,受到非常深刻的教育。赤壁之战、淝水之战,看看那个过程司马光是如何写的。在这样一个审美的过程中,人们就会受到深刻的启发。它的价值不是仅仅从审美的要求出发的。因此吴缜讲的这个话非常有道理,“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了“事实”和“褒贬”,“必资文采以行之”,历史著作才能够推广。在这个过程中有几个重要的原则:一个原则是史学家在丰富的历史事实中,究竟选择什么东西来写,这个很重要。这么多历史事件,写什么?史学上有一个术语叫采撰。史学家选择什么事情,选择哪些人,能够反映历史的本质,反映历史的真相,这是一个很费气力的事情。《史通》里面有一篇叫作《采撰》,《采撰》实际上要看历史学家的见识,看他的眼光。材料选好了以后,有一个编辑的过程,史学上的术语叫作编次。编次解决了,最后才是表述,遣词造句,怎么样把这些有用的历史事实按照一定的顺序编次起来,然后用优美的语言,在不违背历史真实的基础上把它表述出来,这是一个很有逻辑层次的过程。只有在这每一个环节上都做得比较好,才能够达到文采所应当承担的任务,选择的材料不合适,编次的顺序不合适,文采再好也不行,也不能写出好的历史著作。
中国史学在史文的表述上,有哪些审美方面的特点呢?我看有这么几个特点。
第一,质朴之美。写历史书要讲究文采,但是不能够写成一些华丽辞藻的堆砌,不仅历史著作如此,其他的著作也是这样。用华丽辞藻装饰起来的不一定就是好作品,历史著作尤其是这样。生动并不等于华丽,它应该是很质朴的,称为质朴之美,这跟我们前面讲信史,讲真实之美,是有联系的。刘知幾在批评前人的史书的时候就讲过,用很古老的语言来写较晚时期的历史,这是不合适的,这就失去了质朴的本色。刘知幾还认为,应该把一些民间的语言写到历史书中去,这样就能够更真实地反映那个时代的语言环境,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
第二,简洁之美。刘知幾很推崇史书的简洁,他认为:“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2]他主张要逐句逐字地修改史文,用他的话说就是从省句省字做起,这一句话是多余的,删去,这一个字是多余的,删去。我们现在写文章也应该是这样,写成以后自己多读几遍,把多余的句子、多余的字删去,让它变得简洁一些。
第三,含蓄之美。不要写得太直白,用刘知幾的话说叫用晦,所谓用晦就是要写得含蓄,要把撰者的思想、撰者的评价,在描述的过程中能够包含进去,如同《左传》评价《春秋》那样:微而显,婉而成章。
第四,动态之美。历史本来是运动的,因此不能把历史写成刻板的。读一读《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名著,我们都会感受到这种动态之美的魅力。进行动态的研究,现在成了时髦的说法,但是,真正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历史本身是运动的,历史人物也是运动的,历史事件也是在运动中发展的,要尽量把这个运动过程,把它的阶段性写出来,所谓动态就能表达出来一些。
第五,形象之美。这里说的形象之美,是以种种直观语言来说的,是指历史图片、历史画卷,或者各种各样以历史为题材的艺术样式对于表现历史面貌的意义。形象之美是史学审美领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中国古代史书在文字表述上的成就,许多人都很关注。尤其是《史记》,研究古典文学的朋友把它看作传记文学的楷模。这里面就很有深意。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史学里面确实包含了艺术,包含了很强的审美意识,所以鲁迅评价《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概括了这样一种联系。这里面也涉及一个很深层的问题,即中国史学发展过程中,曾经有过一个文史不分的过程。司马迁说的“成一家之言”,就包含了要突出史学的个性。更明显的文史分途大概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隋唐以后人们逐渐地认识到要加重史书的实录部分,要淡化它的文学部分。但是这样一来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后面写的史书就没有前面写的史书有文采,使人们爱读。所以我们今天再次提出,史学工作者要多一点文学修养。有些青年朋友常常问我,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得好?这叫我从哪说起呢,我自己也还在摸索当中。文章如何写得好,写得有思想有文采,这不容易。就历史学来讲,要有史学上的功底,也要有理论上和文学上的素养,要有历史感和时代感,有一种历史和现实有所沟通的境界,使理性和**结合起来,才能写出好文章来。一般说来,这些东西要靠自己去领悟出来。翦伯赞先生的《内蒙访古》是史学文章,收入《中国散文选》,可见他写得精彩。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写得通俗易懂,让人爱读。像这些著作,我们拿过来读,并不断领悟,怎么从这里面学到东西,要有这种自觉意识。否则的话,仅仅依靠老师或书本说的几条原则、方法,是不行的,至少是很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