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史学遗产”从历史遗产中分离出来,并作为一个专门的学术问题和理论问题加以研究,是白寿彝先生开其先河的。这里说的史学遗产,是指历史流传下来的前人在史学活动中的创造和积累。

白寿彝先生在1962年写了一篇长文《谈史学遗产》,后来收入《学步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在这篇文章中,他从理论上阐述了研究史学遗产的重要性及研究的方法。他从七个方面归纳了史学遗产中的主要成就,称之为七个“花圃”,这就是:史学基本观点的遗产(历史观、历史观点在史学中的地位、史学工作的作用),史料学遗产,历史编纂学遗产,历史文学遗产,重大历史问题研究成果的遗产,有代表性的史学家和史学著作,历史启蒙书的遗产。大家知道,自从1902年梁启超发表《新史学》以后,中国古代史学始终处于被批判甚至被否定的位置,白寿彝先生提出要总结史学遗产,并把这些遗产比喻为“花圃”,在当时不仅要有学术上的见解,还要有理论上的勇气。

20世纪80年代,白寿彝先生又写出了五篇关于史学遗产的文章,其中一篇谈历史观点,一篇谈历史编纂,一篇谈历史文学,两篇谈历史文献。这五篇文章谈了四个专题:历史观点、历史文献、历史编纂、历史文学(历史著作之文字表述的艺术性)。这四个专题比原先所讲的七个“花圃”更集中了,也更提升了一步,同时也可以相互比照着理解。[2]

以上是白寿彝先生关于史学遗产的主要见解。他的这些见解发表后,对推动史学界研究史学遗产,研究中国史学史,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和指导作用。最近,我已经同北京出版社商定好,把白寿彝先生的这几篇文章汇集起来,收入“大家小书”第三辑,书名叫作《史学遗产六讲》,同时附上他的另一篇代表作《史记新论》。这书可望在2004年4月出版。

这里,我想在白寿彝先生关于史学遗产的见解的基础上,做一些变通,也加上我自己的研究和认识,简要地讲四个问题:丰富的撰述内容,多样的表现形式,历史理论的积累,史学理论的成就。

(一)丰富的撰述内容

在《汉书·艺文志》中,人们还看不出史书撰述内容的丰富性,可是到了唐初修成的《隋书·经籍志·史部》,我们看到史书已经分成13类,足见其内容的丰富性;到了清人修《四库全书总目·史部》时,史书内容更是发展为15类了。其中,仅以历代“正史”而言,它是综合各方面内容而成书的,其纪、表、志、传互相配合,把重大事件、典章制度、历史人物都写到了,经济、政治、军事、民族、文化等都有所反映。单说“正史”中的“志”就包含天文、地理、食货、礼乐、职官、经籍等,反映了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正史”以外的各类史书,有民族史、地方史、地理书、族谱、家传等,可以说是反映了多方面的历史面貌。

在丰富的历史内容中,我想强调的是,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有人认为中国古代史学只是记述了汉族的历史,没有写出少数民族的历史,更没有写出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这种看法是不全面的,是不完全符合中国史学的实际的。《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先秦史书,写的就是多民族的历史。司马迁《史记》更是写出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此后,在“正史”中写少数民族传记,成为一个传统,这是丰富的历史撰述内容的一个极重要的方面。

(二)多样的表现形式

中国古代史书体裁的多样形式,各有所长,互相补充,形成了对客观历史纵横交错、详略有致的表现形式。而每一种体裁都有不少代表性的著作,突出地表现出此种体裁的优点和所记述历史内容的价值。举例如下。

——编年体史书,从《春秋》《左传》《汉纪》《后汉纪》到《资治通鉴》及《续资治通鉴长编》等;

——纪传体史书,从《史记》《汉书》到历代正史;

——典制体史书,从《通典》《唐会要》到《文献通考》及历朝会要;

——纪事本末体史书,从《通鉴纪事本末》到历朝纪事本末;

——学案体史书,有《明儒学案》《宋元学案》《清儒学案》等;学案体在今天仍有突出的借鉴价值,可惜未曾引起人们的足够的重视;

——评论体史书,这里包含历史评论和史学批评,历史评论著作有《帝王略论》《唐鉴》《读通鉴论》《宋论》等,史学批评著作有《史通》《非国语》《新唐书纠谬》《五代史纂误》《史略》《史学要义》《文史通义》等,乾嘉时期的几位历史考证著名人物的著作,如钱大昕所著《廿二史考异》、王鸣盛所著《十七史商榷》、赵翼所著《廿二史札记》,则既有历史评论,又有史学批评,内容丰富,多有理论见解,不能单纯以一般性历史考证著作看待;

——历史笔记,这里主要是指史料笔记,其中有侧重历史考辨的,有侧重历史掌故的,有侧重社会风俗的;自唐迄清,这种笔记极为丰富,其中有不少是名家所撰,如欧阳修、苏轼、洪迈、陆游等;笔记的体裁比较灵活,或亲历,或传闻,或读书所得,随手札录,聚少成多,汇编成书;这些笔记有的按类编次,有的按撰写时间编次,有的有目录,有的没有目录,总之,这是一种不拘形式的体裁,20世纪90年代以来,各种“笔记”撰述风起云涌,学术含量高的当然也有,但并不多见;

——史注,这虽然不是一种独立的体裁,但却具有重要的地位,如《国语》韦昭注,《左传》杜预注,《水经注》郦道元注,《洛阳伽蓝记》杨衒之自注,《史记》三家注,《三国志》裴注,《汉书》颜注,《通典》杜佑自注,《资治通鉴》胡注,《史通》浦起龙注等,这些都是有名的注,重要的注,在注文的内容和注文的体例上都有很多可以继承的地方。

以上这些史书的表现形式,互相补充、交叉,对于记述和反映中国历史面貌,反映历代史家和学人对于中国历史的认识,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同时也要丰富了我们对于中国历史和中国史学的认识。有些史书的表现形式,在当今的史学活动中还是可以借鉴的。

(三)历史理论的积累

这里,我首先要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应当区分历史理论同史学理论的内涵,同时也要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联系。第二个问题,是在中国古代史学中,有没有历史理论?有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认为中国古代史学没有理论,只有记载和描述,有人甚至名之曰“记述史学”。我个人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妥当的,究其原因,一是他们对中国史学不甚了解,二是研究中国史学的朋友(包括我自己)对理论遗产发掘和总结不够。依我的肤浅认识来看:中国古代史学有着辉煌的理论成就。比如,《史通》和《文史通义》就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成就的代表作;《新唐书纠谬》《史略》《文献通考·经籍考·史部》《史学要义》《廿二史札记》等,都有鲜明的史学理论色彩;《吕氏春秋》《新语》《淮南子》《盐铁论》《人物志》《帝王略论》《贞观政要》《唐鉴》《唐史论断》《通鉴直解》《读通鉴论》《宋论》《明夷待访录》等,则蕴含着丰富的历史理论内容。《史记》《汉书》以下,历代“正史”中也包含着丰富的理论遗产。

中国古代史学的理论遗产有自己的特点。第一,中国古代史学的理论形式,大多不离事而言理、言道。从《吕氏春秋》到《读通鉴论》《廿二史札记》,莫不如此。第二,中国古代史学的理论成就,就作者和著作而言,显得“分散”;就历史脉络而言,却具有系统性和连续性。如分封、郡县之论,从秦朝至清朝,代有所论且愈益深刻;又如君主之论,从孟子到王夫之,论者屡朝不绝,宏论迭出;再如兴亡之论、正统之论等,也是如此。认清了这两个特点,以这两个特点为基础,我们才可能走出误区,不断加深对中国古代史学的理论遗产的认识。

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经过几年的努力完成了《中华大典·历史典·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分典》,约六百万字。这个分典有史学史部分,有历史理论部分,也有史学理论部分,可望在近一二年内出版。这是我们在理论遗产的文献方面所做的一点工作,《人民日报》曾报道过这个消息[3]。

根据我目前对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初步研究,我认为中国古代史学在历史理论方面有如下一些积累。

——关于天人之际的理论。这可以从多方面、多角度进行探讨。“天”的含义:有意志的天,自然的天,作为客观环境的天三个方面。“人”的含义:有周王与“人”,普通的人两个方面。天人关系:有“天命”与“人事”,“天道”与“人道”位置的变化两个方面。

——关于古今关系的理论。例如,古今是否有联系,是何种联系,进步?倒退?循环?穷、变、通、久的观念,“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观念,“通古今之变”的思想。

——关于历史进程的理论。例如,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的历史分阶段论,关于国家起源的天才猜想。

——关于历史变化动力的理论。例如,“天命”,“人事”,“圣人之意”,“生人(民)之意”,“时势”与“事理”,“事势之流,相激使然”。

——关于治乱兴衰的理论。例如,“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水”与“舟”(民与君)的关系,“逆取”与“顺守”的辩证思想,“过役民力”与“休养生息”,“戒奢”与“风教”,“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居安思危与忧患意识,“兴亡”论种种。

——关于夷夏关系与历史文化认同的理论。例如,同源共祖观念,“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地理环境与民族差别,科举制和五经,十三史与仁义道德,史书编纂与历史认同(说明:从《魏书》《周书》《北齐书》《南史》《北史》《辽史》《金史》《元史》等,说到今天新修清史)。

——关于历史人物评价的理论。例如,“时势”与“英雄”,人才的作用,丰富的君主论,历史评价与道德评价,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

——关于人民、国家、君主之关系的理论(史学家有孟子、魏徵、柳宗元、王夫之等)。

这些理论,在层次上或许有所不同,但都有丰富的积累。其中,天、人、古、今、时、势、理、道、通变、治乱、盛衰等,是经常出现的命题或范畴,历代史家都在不同程度上有所贡献。

近代以来历史观念不断变革,历史理论不断发展,如批判意识增强,进化论的引进,唯物史观的产生和发展等。

(四)史学理论的成就

概括说来,这主要表现为对于一些概念、范畴和问题的提出与论述,例如,历史意识与史学意识,古代史学理论的基本范畴(史才、史学、史识、史德、史法、史意),书法与信史,采撰与历史事实,史论艺术与历史见识,史文表述与审美要求,史学的社会功能,史学批评的标准和史学批评方法论,近代以来史学理论的发展。从史家和著作来看,刘知幾的《史通》、吴缜的《新唐书纠谬》、高似孙的《史略》、王世员的《弇山堂别集》、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及《补编》、李守常(大钊)的《史学要论》等,具有突出的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