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关于希腊文字的对话[1](1 / 1)

[古希腊]柏拉图

苏格拉底(以下简称苏) 关于辞章,你知道在哪种情形下,一个人才可以取悦于神明呢?

斐德若(以下简称斐) 我全不知道,你知道么?

苏 至少我可以报告一个古代的传说。它真不真,只有古人知道;不过我们自己如果能发见真相,我们还要问人们从来怎样想吗?

斐 那就不必要了,不过请你把所听到的传说讲一讲。

苏 好。我听说在埃及的瑙克刺提斯[2]附近,住着埃及的一个古神,他的徽帜鸟叫作白鹭,他自己的名字是图提。他首先发明了数目,算术,几何和天文;棋骰也是他首创的,尤其重要的是他发明了文字。当时全埃及都受塔穆斯统治,他住在上埃及一个大城市,希腊人把它叫作埃及的忒拜[3]。这城市的神叫作阿蒙[4]。图提晋见了塔穆斯,把他的各种发明献给他看,向他建议要把它们推广到全埃及。那国王便问他每一种发明的用处,听到他的说明,觉得是好的就加以褒扬,觉得是坏的就加以贬斥。据说关于每一种发明,塔穆斯都向图提说了许多或褒或贬的话,细说是说不完的。不过轮到文字,图提说:“大王,这件发明可以使埃及人受更多的教育,有更好的记忆力,它是医治教育和记忆力的良药!”国王回答说:“多才多艺的图提,能发明一种技术的是一个人,能权衡应用那种技术利弊的是另一个人。现在你是文字的父亲,由于笃爱儿子的缘故,把文字的功用恰恰说反了!你这个发明结果会使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就不再努力记忆了。他们就信任书文,只凭外在的符号再认,并非凭内在的脑力回忆。所以你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至于教育,你所拿给你的学生们的东西只是真实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实界的本身。因为借助文字的帮助,他们可无须教练就可以吞下许多知识,好像无所不知,而实际上一无所知。还不仅此,他们会讨人厌,因为自以为聪明而实在是不聪明。”

斐 苏格拉底,你真会编故事,说它是埃及的也好,说它是另一个奇怪的国家也好,你都脱口而出!

苏 我的好朋友,多多那地方宙斯神庙里的有一个传说,说最初的预言是从一棵橡树发出来的。这足见当时的人没有你们近代年轻人聪明,在他们的天真之中,安心听一棵橡树或是一块石头,只要它的话是真理。但是你却不然,对于你最关重要的是说话人是谁?他是从哪国来的。至于他的话是否符合事实,还在其次。

斐 我承认你指责的对。关于文字问题,我相信那位忒拜人说的对。

苏 所以自以为留下文字就留下专门知识的人,以及接受了这文字便以为它是确凿可靠的人,都太傻了。他们实在没有懂得阿蒙的预测,以为文字还不只是一种工具,使人再认他所已经知道的。

斐 你说的顶对。

苏 文字写作有一个坏处在这里,斐德若,在这一点上它很像图画。图画所描写的人物站在你面前,好像是活的,但是等到人们向他们提出问题,它们却板着尊严的面孔,一言不发。写的文章也是如此。你可以相信文字好像有知觉在说话,但是等你想向它们请教,请它们把某句所说的话解释明白一点,它们却只能复述原来的那同一套话。还有一层,一篇文章写出来之后,就一手传一手,传到能懂的人们,也传到不能懂的人们,它自己不知道它的话应该向谁说,和不应该向谁说。如果它遭到误解或虐待,总得要它的作者来援助;它自己一个人却无力辩护自己,也无力保卫自己。

斐 这话也顶对。

苏 此外是否还有另外一种文章,和上述那种文章是弟兄而却是嫡出的呢?我们来看看它是怎样生出来的,以及它在本质和效力两方面比上述那种要强多少。

斐 你说的是哪一种文章?依你看,它是怎样生出来的?

苏 我说的是写在学习者心灵中的那种有理解的文章,它是有力保卫自己的,而且知道哪时宜于说话,哪时宜于缄默。

斐 你说的是哲人的文章,既有生命,又有灵魂。而文字不过是它的影像,是不是?

苏 对极了,我说的就是这种。

本文节选自《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斐德若篇》,[古希腊]柏拉图著,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56—158页。

【导读】

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与其老师苏格拉底、其学生亚里士多德并称为希腊三贤,是西方哲学的奠基者之一。柏拉图著作颇丰,均以对话录的形式流传下来,人物鲜明、故事有趣,在对话中常假借苏格拉底之口阐述自己的哲学理念,本篇即是如此。

在《斐德若篇》中,苏格拉底通过一段出处可疑的埃及神话,表明了文字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发明。在埃及有一个叫图提的古神,他发明了文字呈给国王塔穆斯,认为文字可以作为“药”改善记忆,广传知识。但是国王却拒绝了,且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文字会让人产生依赖,不再用心记忆,而是借助外在符号(即文字)来回想,这样得到的并不是智慧和真理,而仅仅是赝品。故事讲完后,苏格拉底讽刺了那些仰仗文字著书留名的人们,认为文字像图画一样,是僵硬的、被动的,不能很好地传达真理,文字仅仅是语言的影像而已。

推崇口头传授与交谈,而贬低书写,这种观念在柏拉图的著作中经常被提及,宣称口传是一种严肃的行为,而书写至多是一种美好的游戏,甚至其最后采用的书写方式也是模仿口传的对话形式。或许在印刷文化统治的今天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却并不奇怪。

希腊文字很早就已出现,但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对简单,除了记账之类的事务需要文字之外,口头交谈可以满足大部分的需求,因此对于言语的崇拜伴随着修辞学的出现达到鼎盛。在各个城邦,尤其是推崇民主的雅典,在议院、法庭,在广场,每天都有无数的演讲和辩论进行,人们围观评论,成为公众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生动的演讲面前,没有人会坐下来阅读,因为他们可以通过交谈获得一切所需要的信息。

交谈可以随时随地进行,而阅读却不是。文字被书写下来需要载体,也就是纸,但希腊却并不是盛产纸的地方。在中国的造纸术西传之前,西方主要使用埃及传过来的“纸莎草纸”和本地的羊皮纸。莎草纸极易破损不便保存,书写也不便利,而羊皮纸取材不易,极为稀少,因此书写创作受到了很大的物质条件制约,直到中世纪识字与阅读也还是贵族阶层的特权,普通民众还是通过口头传播进行日常生活。

可以说,环境的限制与历史的选择共同成就了口头文化在希腊的特殊地位,而与此相对立的文字受到排斥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书写文化占绝对统治地位的今天,人们很容易将一切想当然,认为一直是这样,应该是这样,而忘记了在口头文化与书写文化相碰撞的最初时代,人们经历了怎样的转变,也正是在那样的时代,对于事物本质的把握往往会更一针见血。

柏拉图使用了一个巧妙的、具有双重指向意义的“药”来比喻文字,药有毒药和良药,而文字也有利有弊,盘错共生。在图提眼里,文字因为可以被固定下来,所以有记录和保存的功能,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制约而一直流传下去,人们从此可以记忆更多的知识,成为博闻强识的哲人。在造纸术出现之后,文字沿着这样的路径发展成为文化主流,而在这之前,事实却并非如此。柏拉图借国王与苏格拉底之口道出了文字的三个重要缺陷。第一,文字具有依赖性。“如果有人学了这种技艺,就会在他们的灵魂中播下遗忘”,在口头文化为主的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强大的记忆力来组织,口口相传,而文字的依赖性会让人们逐渐丧失这种能力,诸事均需求助于文字。第二,文字缺乏生命力。“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阅读者的理解与写作者的意图之间可能隔着千山万水,但是文字是不会说话的,不能为自己解释辩护,不能根据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场景做出最合适的解答,没有口头交谈的那种灵活性,它从写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属于作者。而这也衍生出文字的第三个,柏拉图认为最重要的缺点:不能表达真理。“他们的心是装满了,但装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赝品。”在迷信著书立说的人们面前,柏拉图直接指出,文字只是一种载体,是话语的影像而非事实本身。这种观点虽粗糙原始但竟与鲍德里亚的“拟态环境”异曲同工,媒介提供了一种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影响我们对原本事物的认识。对柏拉图而言,真正能表现真理的则是活生生的,伴随有灵魂与知识的话语。虽说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却也让我们能以一种更抽离客观的角度来思考媒介、符号本身。

柏拉图的文字观,影响了此后的许多思想家如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索绪尔和胡塞尔等,口头文化在西方也代代相因一直在历史的舞台上占据重要地位。在视觉文化风靡的今天,书写与印刷文化同样受到相似的挑战,因此柏拉图在《斐德若篇》中对文字的精辟分析,在当今时代依旧是具有启示意义的。

(张慧明)

[1] 题目为编者所拟。

[2] 瑙克刺提斯:古埃及重要的商业港口。

[3] 忒拜:位于埃及尼罗河中游,距开罗700多千米,是古代埃及的都城,历代法老在此修建了大量神庙、宫殿和陵墓,广厦绵延,被希腊诗人荷马称为“百门之都”。

[4] 阿蒙:古埃及底比斯的主神,因底比斯的兴起而成为国家的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