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秋时期开始,重人轻天的观念不断发展,《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书,越来越突出地讲到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但这些记载或论述,还只是零星的和初步的。一部史书,不仅在观念上,而且在内容上和形式上,真正确立了人在历史发展中占有主要地位,则自《史记》开始。因此,司马迁所提出的“究天人之际”的问题的本质,归根到底是要全面地说明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主体作用,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确立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中心位置
《史记》以前的史书,或以记言为中心,或以记事为中心,而《史记》则是以记人为中心的综合体史书。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在阐述这个问题时是从三个层面上来说明的:第一个层面,是记“王迹所兴”而“著十二本纪”;第二个层面,是记“辅拂股肱之臣”而“作三十世家”;第三个层面,是记“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各阶层人物而“作七十列传”。这样,司马迁就不仅在观念上而且也在具体的撰述上,确立了人在历史演进过程中的中心位置。这是中国史学上人本主义传统真正确立的标志。此外,司马迁为了厘清时代和事件而“作十表”,为了写出历代典章制度的“承敝通变”而“作八书”,从而构成了以人物为中心的综合体史书的整体面貌。
(二)具体地描述出了以人事为发展线索的历史进程
司马迁的《史记》“上记轩辕,下至于兹”,写的是一部通史。从“十二本纪”来看,这一历史进程完全是由人事为发展线索显示出来的。例如,《五帝本纪》是通过区别纷繁的文献和实地考察所得,弄清黄帝的事迹,“择其言尤雅者”入史。而夏、殷、周、秦四本纪,都是首叙各朝始祖之姓,次叙各朝大事。《秦始皇本纪》讲了秦始皇的功业和贾谊对秦始皇政治的批评;《项羽本纪》叙述项羽“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的史实,并揭示了项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的悲剧;《高祖本纪》意在表述夏、殷、周、秦、汉政治的历史递变;《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着意于写出当时的政治统治局面,如“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孝文帝“德至盛也”、孝景帝时“诸侯太盛”;等等。“十二本纪”的后论表明,司马迁是完全抛开了“天命”在写一部贯通古今的人事的历史。这在历史观念上和历史撰述上,都是伟大的创举。
(三)肯定了人在历史转折关头或重大事变中的作用
司马迁评价陈胜说:“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61]他赞扬刘敬的胆识,说他“脱挽辂一说”,向刘邦献定都关中之策,乃“建万世之安”[62]。他评价曹参说:“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63]他论周勃说:“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64]司马迁不仅是对于在亡秦、建汉、安邦这些重大事件中对有关的历史人物作出评价,对于历史上类似的历史人物,也都能作出恰当的评价。他是一位善于从历史转折关头和重大事件中,去发现起了关键作用的历史人物的史学家。
(四)认为人的智谋在历史进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司马迁评论苏秦说:“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65]他赞扬陈平在汉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后又在诸吕之乱中“定宗庙”,于是“以荣名终,称贤相”,“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66]他比较晁错、主父偃在对待刘氏诸王策略上的得失时指出:“安危之机,岂不以谋哉?”[67]六国合纵,平诸吕定宗庙,削弱诸王,这些都是重大的决策,司马迁认为人的智谋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他批评项羽“不知自责”,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只凭武力,不懂得运用智谋,是不会成功的。
(五)用人的恰当与否,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安危
司马迁重视人的作用,是把这种作用同国家的存亡安危联系起来看待,并不只是限于从个人的得失考虑。他认为,“君子用而小人退”,是“国之将兴”的征兆;反之,“贤人隐,乱臣贵”则是“国之将亡”的迹象。于是他引用前人的话说:“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68]司马迁在考察汉与匈奴的关系时,又寓意深刻地指出,要使国家强盛、太平,“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69]
(六)注意到普通人在社会中的作用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在讲到几篇普通人的列传的撰述宗旨时,着意称赞他们的德行。他写道: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
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司马迁称道游侠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作为史学家,他感到有一种深深的遗憾。这就是他说的“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可见,他对于这些“闾巷之侠”确抱有深刻的敬意。他说:“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70]司马迁所称道的是游侠的人格、品质,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他们不同于社会上的“暴豪之徒”,希望世人能够对他们有正确的认识。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学家站出来为游侠辩诬的良心,也可以看出他在评价历史人物的作用时,十分重视历史人物自身的道德情操。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把“富”分为三等:“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他称道秦朝的乌氏倮和寡妇清,“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是有名的富者。他以严肃的态度,考察汉兴以后“当世千里之中,贤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观择”。如蜀卓氏之以铁冶富,程郑亦以冶铸富,宛孔氏以铁冶致富,曹邴氏以铁冶富,刀闲以逐渔盐商贾之利起富,师史以转运致富,任氏以窖仓粟、力田畜富,桥姚以积蓄马、牛、羊、粟而富,无盐氏以贷钱而富,还有田啬、田兰、栗氏、杜氏,等等。这些人“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也”。司马迁所称道的“贤人所以富者”,是指这些人不是凭借爵邑俸禄、弄法犯奸而富,而是靠着“椎埋去就,与时俯仰”而富,这就叫作“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在司马迁看来,凭着自身的智慧,按正常途径致富,这对自己、对社会都是有益的;相反,“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司马迁关于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继承和发展了先秦时期的人本主义思想的萌芽和传统,大大丰富了对于人自身的力量、智慧、作用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说,《史记》一书是历史之成为人的历史、史学之成为史家对于历史的理性认识的标志。这一点,对中国后来的史学有重大的影响,成为中国史学的一个优良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