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新解和天人关系
司马迁提出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两个既古老又现实的问题,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具有根本的性质和长久的影响。这里,首先从“天”谈起。
如上节所述,殷、周时期,“上帝”和“天”是指人格化的至上神。这种观念在后世虽然还时隐时现地出现,但它已不能在历史观念上占据统治地位了。至晚从春秋时期开始,人们对“天”的含义已逐渐有了新的认识和新的解释。子产、单襄公等人所说的“天道”,尽管还没有完全否定“天命”的存在,但已包含了自然的天象的成分。孔子讲“天”反映出人们对“天”的认识的矛盾性和过渡性。他一方面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34],另一方面又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35]但总的来说,他不曾专门对学生讲过“天”。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36]可见,孔子关于“天”,是持谨慎态度的。而老子则认为“天”是自然的无意志的物质性的天空,“天地不仁”[37]。战国时期,人们论“天”或赋予它一般自然现象的含义,或赋予它自然之势、客观之势的含义。孟子说:“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38]这里说的“天”,即指自然、客观之势。而荀子则具体指出:“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39]这是非常清楚地说明了天是自然界的论点。所以说,在中国思想史上,思想家很少有不讲“天”的[40]。
当然,对“天”的新解,又总是伴随着人们对于“人”自身的认识的推进。子产之论“天道”与“人道”是这样,其后人们探究天与人之关系的总趋势也是这样。因此,天人关系就成了一切思想家、史学家特别关注和潜心探讨的根本问题。
古老的天人关系,讲的是至上神和最高统治者的关系,这就是《尚书·大诰》中说的“天亦惟休于前宁人”。后来,当人们提出“天道”与“人道”、“天道”与“人故”的时候,“天”与“人”的含义都发生了变化,“天”已不是指至上神,而“人”也不是专指最高统治者了。春秋末年,人们对天人关系的认识更加丰富了,越国大夫范蠡认为:
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随时以行,是谓守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41]
这里所讲的,是治理国家要受到天时、人事和环境的影响。而统治者的高明就在“随时而行”,即“守时”。反之,“天时不作”、“人事不起”,则不可轻举妄动。所谓“天时”,已近于是说的客观条件了,“人事”是说的人心的倾向了。从历史观点来看,范蠡说的“天时”、“人事”、“随时”、“守时”都是很重要的概念,反映出了关于天人关系中客观形势与主观判断的新认识。而战国时期的荀子则进而提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圣人矣。”“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42]在荀子看来,“天”是指四时变化,能够区分出天与人各自的本分的才可以叫作“圣人”。人具有管理事务的能力,是可以同天(之时)地(之财)相配合的。荀子还强调在天人关系中,人应充分发挥主体的作用,他这样说: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43]
这里,荀子指出了只有把天当作物来看待,并按照天的运行规律来治理万物,才是正确地处理了天人关系,符合事物发展的真实情况。
应当注意的是,范蠡着重从“国家之事”讨论了天人关系,荀子着重从事物(包括自然与社会)发展阐述了天人关系;范蠡强调人的“随时”、“守时”,荀子更重视人对于自然和社会自身运行法则的认识,以发挥人的主体作用。
由此可见,当人们对“天”不断提出新的认识的时候,人们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这是中国古代历史观念发展中最具有理论意义的思想成果。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也就可以感受到司马迁以史学家的深邃和睿智,提出“究天人之际”这一宏伟命题的分量了。
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的问题,除有历史的根源,也还有现实的原因。当时,董仲舒是善言“天人之征,古今之道”[44]的有影响的人物。董仲舒宣扬“天人感应”说,认为“天人之际,合而为一”[45],“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46]。这种“天人感应”说在历史观念上则表现为“君权神授”的理论。董仲舒解释说:“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47]“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48]。这是把天人关系又拉回到《尚书·大诰》所说的“天亦惟休于前宁人”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氛中去了,并且赋予它以理论的形式。这是历史观念上的一个倒退。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的问题,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即汉武帝所进行的大规模的封禅活动和祈求神仙活动。这种皇帝和方士的结合,使西汉社会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这种历史氛围中,司马迁大胆地提出“究天人之际”的问题,显示出了一位史学家的理论勇气。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的思想,从一个新的认识高度上对“天人关系”问题作出了回答。第一,是对“天道”的怀疑和否定。第二,是着力阐明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主体作用。第三,是揭示“时势”与人的历史活动的关系。对此,除上文已有所阐述外,在下面的有关问题中,还会一一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