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历史考证学思潮(1 / 1)

这里说的新历史考证学,是相对于中国古代的历史考证学而言的。中国古代的历史考证学在清朝的乾嘉时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世所共知。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考证学在继承、发扬乾嘉考证史学派之“实事求是”原则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故谓之新历史考证学。新历史考证学的出现,有两个关键:一是新材料的发现,二是“二重证据法”的采用。王国维正是新历史考证学的开山。1925年,他在《古史新证》总论中写道关于中国古史,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自孔、孟、司马迁以下已注意此事,但都难得到“充分之处理”。“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训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22]他讲“古史新证”时,所举“地下之新材料”指甲骨文字和金文,而他的《观堂集林》则还涉及汉、唐历史和简牍与写本的利用。可见,新历史考证学不仅发展了传统的历史考证学,而且也显示出跟“新史学”思潮的不同特点。

1934年,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总结了王国维治学的思想和方法:一是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是取少数民族之故书与中原王朝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是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陈寅恪认为:“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23]这个评价,不仅扩大了“二重证据法”的内涵,而且把它视为具有开“风气”和示“轨则”的普遍意义。陈氏本人也是新历史考证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这些话,对于推动这种“风气”、实践这一“轨则”,起了重大作用。更重要的是,他本人治史,其方法亦大较同此。其不同于王国维者,是他更注重于史事、制度的渊源流变。如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即是“综合旧籍所载及新出遗文之有关隋唐两朝制度者,分析其因子,推论其源流,成此一书”,以补“吾国史学之缺憾”[24]。他以诗文证史,如所著《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也是这方面的开创性杰作。

作为新历史考证学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胡适,同王国维、陈寅恪比较起来,他更多的是关于考证学的方法论的论述。他撰《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认为“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他又说: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总括起来,只有两点。一,大胆的假设,二,小心的求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分,不能使人信仰”[25]。他撰写《古史讨论的读后感》一文,就顾颉刚、刘藜等人的古史辩难发表见解,认为:“只有证据的充分与不充分是他们论战胜败的标准,也是我们信仰与怀疑的标准。”[26]他还撰写了《治学的方法与材料》一文,认为:“同样的材料,方法不同,成绩也就不同。但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材料上,成绩也就有绝大的不同。”[27]胡适所讲的这些见解,中心是考证。他在这方面的言论很多,其特点是反复申说“科学方法”[28],故对新历史考证学思潮的发展影响甚大。

顾颉刚和陈垣也是新历史考证学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论点、方法、著述,是新历史考证学思潮的强有力的表现。顾颉刚最有代表性的论点和方法,是“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以及他对古史传说的演变的探索、对古代的民族和地域的探索、对古书的著作时代的考订。由此而引发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史学界关于古史的讨论,成为新历史考证学思潮发展中的一个高峰。胡适称这个讨论“在中国史学史上的重要一定不亚于……科学与人生观的讨论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29]。这在当时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陈垣以其广泛的研究领域、严谨的考证和缜密的类例方法,把传统的历史文献学推进到了新的阶段。他在校勘学、目录学、年代学、避讳学、史源学以及宗教史等方面的丰硕成果,拓宽了新历史考证学的研究领域,也使新历史考证学的基础更加坚实。例如,他的《元典章校补释例》,被胡适誉为“中国校勘学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论”[30]。从思潮的发展来看,陈垣在两个方面的见解是值得重视的。第一,陈垣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提出了“中国史料的整理”的系统的主张,从八个方面论述了“史籍的整理”和“档案的整理”[31]。第二,陈垣认为,对传统的考据学是不能完全否定的,他指出:“旧考据有不科学的,但也有科学的,不能一笔抹煞”;“前人的考据有不科学的,也只能说某人某文或某书的考据方法不是科学方法,不能说旧考据不是科学方法”[32]。他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这个看法,反映了他在学术上的勇气。

以上这些反映新历史考证学思潮的代表人物,都是重材料、重考证、重方法的,并各有其独特的成就。值得注意的是,新历史考证学虽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没有明显的发展,而在八九十年代却突飞猛进,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如甲骨学、敦煌学、吐鲁番文书学、简帛学等,以及近年实施的“夏商周断代工程”等。王国维当年概括的“二重证据法”,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运用和很大的发展。1988年,赵光贤出版了《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书中讨论了“坚持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研究历史”、“论史料”、“论考证”等问题。作者指出:“前辈史家虽然做过很多考证工作,也写了不少书,但对考证方法却没有很好地总结过。……因此,有必要对考证方法作一番科学的归纳和总结。”[33]作者结合古今实例,从八个方面对考证方法做了分析。以上这些事实给人们一个启示,对近百年来历史考证学思潮及其成就,确有深入研究的必要。近年,有陈其泰主编的《20世纪中国历史考证学研究》一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反映了这方面的新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