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范晔的这种自我评价,后人有种种看法。第一种看法是嘲笑。宋人洪迈评论说:“晔之高自夸诩如此。至以谓过班固,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者,盖亦有数也,人苦不自知,可发千载一笑。”[3]
第二种看法是宽容。宋人叶适认为:“范晔类次齐整,用律精深,但见识有限,体致局弱,为可恨耳。其序论欲于班氏之上增华积靡,缕贴绮绣以就篇帙,而自谓‘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盖宋齐以来文字,自应如此,不足怪也。”[4]尽管叶适认为范晔“见识有限”,但对范晔所撰的序论、赞语及自我评价,都视为当时文风所致,不应引以为怪。
第三种看法以称赞为主要倾向,而持这种看法的人较多,由此可以证明范晔对于自己在《后汉书》中所撰写的“评论”的评论,大致是中肯的。
首先,从流传和影响来看。范晔的史论在南朝就有很大的影响。梁朝萧统所编《文选》,第四十九卷共辑选史论九首,其中班固一首,干宝二首,范晔四首(即《皇后纪》论、二十八将论、《宦者传》论、《逸民传》论),沈约二首,赞语四首,其中班固三首,范晔一首(即《光武纪》赞)。范晔的史论被选入的最多,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它的评价。据《隋书·经籍志二》著录,有范晔《后汉书赞论》四卷;《旧唐书·经籍志上》著录,有范晔《后汉书论赞》五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同此。可见,自南朝至北宋,范晔史论始终受到人们的重视。
其次,从对范晔史论的整体评价来看。刘知幾是不大赞成史家撰写史论的;而在诸家史论当中,最为推重班固,说他“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而班固以下,“必择其善者,则干宝、范晔、裴子野是其最也,沈约、臧荣绪、萧子显抑其次也,孙安国都无足采,习凿齿时有可观”[5]。不论怎么说,在刘知幾看来,班固以下,当首推干宝、范晔等人了。清人王鸣盛从范晔史论的精神境界着眼做总的评价,他认为:
《班彪、固父子传》论云:“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此虽华峤之辞,而蔚宗取之,故蔚宗遂力矫班氏之失。如《党锢》《独行》《逸民》等传,正所以表死节,褒正直,而叙杀身成仁之为美也。而诸列传中,亦往往见重仁义、贵守节之意。善读书者当自知之,并可以想见蔚宗之为人。[6]
王鸣盛这一段话所做的结论,是从范晔对班彪、班固父子对司马迁《史记》之批评中引申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从《史记》《汉书》《后汉书》的比较中所得到的认识。这里涉及的史家,有司马迁、班彪、班固、华峤、范晔以及王鸣盛本人,的确值得人们反复比较和思考。王鸣盛不仅赞同范晔对班氏父子的批评,而且明确地肯定了《后汉书》史论的精神境界。
关于这一点,在王鸣盛之前,顾炎武论两汉风俗时,曾有所涉及,可与王鸣盛之论相互印证。顾炎武指出:
从顾炎武所论中可以获得这样的认识,即认为范晔史论的精神境界,是有切实的社会历史根据的,并不只是反映他的思想倾向与“为人”操守。
清人赵翼也是推崇范晔史论的,他举例说:
又其论和熹后终身称制之非,而后崩后则朝政日乱,以见后之能理国。论隗嚣谓其晚节失计,不肯臣汉,而能得人死力,则亦必有过人者。论李通虽为光武佐命,而其初信谶记之言起兵,致其父及家族皆为王莽所诛,亦不可谓智。此皆立论持平,褒贬允当,足见蔚宗之有学有识,未可徒以才士目之也。[8]
赵翼是精于考史又擅长史学批评的史家,他所举的这几个例子,都是极容易引起歧异认识的人物。因此,用范晔对这几个人所做的评论来说明范晔史论的面貌,当是比较有说服力的。赵翼末了所做的“立论持平,褒贬允当”“有学有识”的结论,应该说是很高的评价了。
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除上文曾提到《党锢》《独行》《逸民》等传外,直接评论范晔《后汉书》史论的,还有邓禹论、窦宪论、马蔡论赞、《陈蕃传》论、《党锢传》总叙、《孔融传》论等。即使是嘲笑范晔的洪迈,对其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传论,多少也是肯定的。综合以上诸家所论,对范晔史论表示推崇和肯定者,有24首,除去3首重复提到者,尚有21首,范晔史论受到普遍的重视和好评,自无疑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