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最时髦的用语之一是推销自己,包装自己。当然,对于商品或把自己当成商品的人来说,这或许是允许的,对于学术来说不能这样。例如,哲学如果大吹大擂,往往会变为哲学骗局,像当年恩格斯对杜林批判时所指出的那样。
▲ 2006年摄于人民大学哲学院50年大庆发言。“智者云集庆生辰,不辞千里衣染尘。眼湿紧握同窗手,头白犹重师生情。”哲学院50年来为国家培养了大批哲学教员和理论工作者,其中一些人成就卓著。院庆聚会,场面热烈感人。
哲学不可能趋时,也不可能媚俗。哲学不同于文学艺术,因为它的抽象性和冰冷冷的逻辑分析,没有**的论述方式,不可能像歌曲或时装一样具有流行性,最多是在少数知识分子范围内得到传播。而且真正具有创新意识的哲学,是开辟思想新领域的第一支响箭,是迎接新的真理的第一声号角,它往往与传统观点和世俗流行的观点相左,唱和者甚稀。甚至被视为异端邪说,遭到排斥和打击。在哲学家死后甚至死后多年才被重新发现、被接受、被重新估价,这种现象在哲学史上是常见的,甚至是一种规律性的现象。
哲学虽然不可能趋时媚俗,但哲学就其影响和作用来说确有长短之分。人们在历史上可以看到两种哲学,一种是在历史上长期起影响作用的哲学;一种是朝生暮死、过眼烟云的哲学。时间可以说是哲学的试金石。它既可以是埋葬一种哲学的坟场,也可以是展示另一种哲学的舞台。在列宁的著作中曾使用过聪明的、愚蠢的、伟大的和渺小的这类定语来形容不同的哲学。所谓聪明的、伟大的哲学家的哲学,当然是在历史上能长远起作用的哲学,而愚蠢的、渺小的哲学家的哲学只能是过眼烟云。马克思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说,希腊人永远是我们的老师。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也极力赞扬希腊哲学家,认为在古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种观点的胚胎、萌芽。
其实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哲学的长时期中,名家辈出,影响深远。怀特海就说,全部西方哲学都是柏拉图的注脚。这当然言过其实,但说明了柏拉图对后来哲学的巨大影响。黑格尔也是如此。不仅在1830—1840年的德国,他的哲学在德国的思想界处于统治地位,即使黑格尔哲学发生分裂以后,仍然余音绕梁,对人类思想长期发生作用。至今西方一些思想家仍然把黑格尔当成活着的敌手,就说明了这一点。
当然在哲学史上也有一些哲学过客。这是一些以新名词、新概念包装起来的所谓最新哲学。这往往是不能持久的,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只能是巨流中的泥沙和泡沫。列宁曾经嘲笑以能量术语包装起来的奥斯特瓦尔德哲学,说奥斯特瓦尔德的唯能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说明“新”术语怎样很快地时髦起来,以及怎样很快被发现:表达方式的稍微改变,丝毫也没有取消哲学的基本理论和哲学的基本派别。他还批评俄国的波格丹诺夫在哲学上赶时髦,说不论在哲学上或在物理学上,我们的马赫主义者都是盲目地赶时髦,不能够根据自己的马克思主义观点对某些思潮做一个总的概述,并对它们的地位做出评价。列宁一贯反对流行的时髦哲学。
哲学不应成为转眼即逝的哲学历史的过客,但这绝不是说哲学应该追求抽象的永恒。哲学不能脱离它的时代。哲学与时代的不可分性和哲学的短暂性是两回事。真正的哲学总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与自己的时代血肉相连。可是由于它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是揭示时代本质和规律的真理性认识,因而可以超越自己的时代,为后人提供知识和智慧。这就是它的永恒价值。任何追求与自己时代脱离的所谓永恒,得到的只能是短暂的一瞬。
哲学不应该媚俗和追求轰动效应,但这绝不是说,哲学家应该幽居独处、与世隔绝,哲学著作应该使人望而却步,越读不懂表明水平越高。当然,哲学研究所涉及的问题具有专业性。它的专门术语和范畴,不是一般群众都能理解的。特别是一种新的思想的提出,即使是同行也不一定能沟通。可是我以为不管哲学问题如何高深,凡是包含真理性的思想,绝对不可能只有自己能理解他人无从置喙。哲学不是天书。特别是哲学研究的成果表述,应该尽可能为读者所理解和接受。应该说,晦涩难懂并不是优点而是缺点。马克思曾经为此而批评过德国古典哲学。
如果说,对非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过分晦涩只是个缺点,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却是不能容许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要发挥它的教育和宣传功能,应该面对群众,应该通俗。正如邓小平说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是朴实的,它不需要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文风。自然科学有科普读物。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可以有些通俗普及性读物。这不是趋时和媚俗,因为决定哲学本性的是它的内容,是它所包含的科学和价值导向。把哲学真理交给群众当然要考虑可接受性。列宁非常重视马克思主义通俗化,他说过,最高限度的马克思主义等于最高限度的通俗化。
哲学由于它的专业特点不可能趋时媚俗,可是从哲学发展的角度看,现代西方哲学有个显著特点,这就是流派纷呈,生存周期都很短。虽不说是走马灯,但没有一个学派较长期地处于支配地位。不断出现“新什么”、“后什么”之类的学说,有结构主义,不久有后结构主义,有解释学,就有新解释学,有实在论,不久有新实在论,有弗洛伊德主义,不久就出现新弗洛伊德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的确目不暇接,像工业产品更新换代一样。在西方哲学的迅速变化中,在各种流派的矛盾和冲突中,其中不乏创见和新的启迪,不乏对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哲学传统和观念的某些缺点的揭示,但其中也的确有不少是经不起实践检验和违反人类理性和常识的东西。
特别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当把哲学作为一种生存手段甚至牟利工具时,往往容易把哲学写作变为一种商业操作。哲学的通俗化,变为满足市场需要的一种哲学快餐。这在本质上就是趋时媚俗。这种哲学也可能有一时的轰动效应,但不可能持久。我们应该把真正的哲学与着力推销自己的自我吹嘘的哲学区分开来。如果说这种区分在任何时候都重要,是哲学史研究的职责,那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就更加重要,因为利润的导向也同样会使最神圣最脱俗的哲学向金钱弯腰。
区分不同哲学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揭示哲学的本质,而不是听信哲学广告和哲学家个人对自己哲学的吹嘘。面对当今哲学体系更替频繁的状况,绝不要被哲学的商业炒作弄得晕头转向。首先得问这种所谓新哲学是不是具有真实性,有没有事实、人类知识和常识的支撑。哲学不同于实证科学,它不可能以自然科学的标准来衡量,但它仍然有个科学性问题,即要有事实根据。狄德罗在《论解释自然》中说过,事实,不管什么性质的事实,总是哲学家的真正财富。如果没有任何事实根据,既没有科学发展提供的事实,又没有人类认识史提供的事实,也没有人类生活世界的经验事实,不管说得怎样天花乱坠、花里胡哨,怎样包装,仍属哲学垃圾。哲学的抽象和思辨性特点,绝没有给予哲学家面壁虚构、胡说八道的权利。
我们还得要问这种新哲学有没有合理的成分,究竟新在哪里?哲学并不是商品,并不是新出现的就是好的。哲学中有个大杠杠,这就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的区分问题。现在这个区分不时髦了,最时髦的是超越主客体,鼓吹主客体的融合。可实际上是融合不了的。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我们都能深切地体会到物质和思想的区别、存在与思维的区别、梦想与现实的区别。口袋中的一百元和观念中的一百元的区别,除了白痴,谁都知道区别何在。超越是超越不过去的,问题是处理的方式。哲学基本问题是任何哲学都难以通过的卡夫丁峡谷。我们说在考察最新哲学时不要忽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区别,但绝不是说,只要是唯心主义就一定不能包含新的思想和新的发现。这是简单化的说法。即使在哲学路线上是唯心主义的哲学也并不妨碍它在局部包括合理的思想。哲学是智慧之学,它是唯心主义的但包含智慧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智慧并不是简单地以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为标准来划分的。在哲学的历史上,按照列宁的说法有聪明的唯心主义和愚蠢的唯物主义,包括辩证法的唯心主义就比庸俗的、机械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更有智慧。柏拉图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名传千古,至今仍在发挥影响,但19世纪50年代在德国出现的庸俗唯物主义已成为历史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