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第一次到杭州,正值梅子黄时。撑着一把布伞,漫步在丝丝细雨之中。这里靠近“门前春水碧如天”的西子湖,是古临安的著名街巷,据说当年朱淑真的旧游之地桃村就在这一带。
女诗人的《断肠诗词》里有“东风作雨浅寒生,梅子传黄未肯晴”的锦句。今天看来,除了物候大致不差,其他一切都已经满目皆非,地面上的楼台、屋宇,不晓得已经几番倾圮、几番矗起了。一般的景观我无心过问,只是关注着那些被写进诗词的“东园”“西楼”“桂堂”“水阁”“迎月馆”“依绿亭”,想从中寻觅到作者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痕足迹。结果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据说,我们的现存古籍多达十万余种,单是南宋以降的史书、笔记,即足以“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可是,翻检开来,关于这位了不起的文学精灵的兰因絮果,竟然统付阙如。不妨追问一句:那些连篇累牍、不厌其详地记载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物事?怎么就偏偏悭吝于这样一位传世诗词达三四百首的旷代才人!史笔操纵在男性手中,那些专门为帝王编撰家谱的御用文人们,心全都偏在腋下了。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提起唐婉来,人们无不为之伤怀悼惜,尤其是那位陆老诗翁数十年间痴情未泯,咏怀忆旧,叹惋不止。可是,大约同时期的朱淑真,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又有谁为之深情悼惜或者愤慨不平呢!说来也是很可悲的。
二
童稚时期读过蒙学课本《千家诗》,在二百二十六首五七言律绝中,有朱淑真《落花》《即景》两首。“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每当春困难挨之时,脑子里便会涌现出这两句诗来。
有一次,我在雨中贪玩,竟然忘记了吃饭,耽搁了上课,塾师带着愠色,让我背诵《千家诗》中咏雨的诗篇。当我吟过“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等令人赏心悦目的清丽诗章之后,老先生轻轻点了一句:“朱淑真的诗,你可记得?”我猜想指的是那首《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因为觉得太感伤了,有些败兴,便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勉强,只是轻叹一声:“还是一片童真啊,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人生、懂得性理了。”说着,老先生就讲了朱诗的风致之佳,体悟之妙,还简单地谈了作者的凄凉身世。于是,这位女诗人在我那小小的童心中,除了赢得喜欢,赢得仰慕,又平添了几分怜惜、几丝叹惋、几许同情。
及至通览了《断肠诗词》之后,确认了老师的说法,诗境果然是苦涩而凄清: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秋雨沉沉滴夜长,梦难成处转凄凉。
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
断肠,断肠,断尽愁肠,道尽了人世间椎心泣血的透骨寒凉。
为《断肠诗词》作序的魏仲恭曾下过如下断语:
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
朱淑真的生命结局备极凄惨,而且扑朔迷离。辞世之后,一种说法是“残躯归火”。其根据来源于“魏序”:“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另有一说,“投身入水”,毕命于波光潋滟的西子湖。传说,她入水之前曾向着情人远去的方向大喊三声。真乃“重不幸也。呜呼惨哉!”
三
随着年华渐长,世事洞明,我的感知又出现了变化,也可以说获致一种升华。由童年时对朱淑真的无尽哀怜,转而为由衷地钦佩,赞美她的胆气、勇气、豪气,服膺其凛然无畏的叛逆精神。
对于女性来说,爱情不啻生命,她们总是把全部精神都投入爱情之中,因而显得特别凄美动人。古代女子尽管受着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重重压榨,脖子上套着封建礼教的枷锁,但从来也未止息过对于爱情的向往、追求,当然,表现形式不尽相同。
当命运搬了道岔,“所如非偶”,爱情的理想付诸东流的时候,大多数女性选择把爱情的火种深深埋藏在心里,违心地曲从父母之命,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地打发流年,断送残生。有一部分不甘心单纯做供人享乐的工具,更不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混账逻辑,便暗地里进行抗争,偷偷地、默默地爱其所爱,“红杏”悄悄地探出“墙外”。而更甚者,则勇敢地冲出藩篱,私奔出走,比如西汉年间的卓文君。
在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私奔一向被视为奇耻大辱甚至大逆不道。而卓文君居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心爱的司马相如毅然逃出家门,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约束,勇敢地追求婚姻自由,追求爱情的幸福,不惜抛弃优裕的家庭,去过当垆卖酒的贫贱生活。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要终生承受周围巨大的舆论压力,没有足够的勇气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当然,较之她的同类,卓文君属于幸运之辈。由于汉初的社会人文环境比较宽松,不像后世礼教之网森严密布,卓文君遭遇的压力并不算大。再者,在旧时代,女性原本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无法得见天日,而卓文君有幸投身于一个著名的文人,结果不仅没有遭到鞭笞,反而留下一段流传千古的风流佳话。
应该承认,从越轨的角度说,朱淑真同卓文君居于同一层次,登上了爱情圣殿的九重天。这里说的不是际遇,不是命运,而是风致和勇气。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朱淑真不仅肆无忌惮地爱了,而且还敢于把这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张扬在飘展的旗帜上,写进诗词,形诸文字。这样,朱淑真的挑战对象就不仅是身边的亲人、仇人或各种不相干的卫道者,而且要冲击森严的道统和礼教,面对千秋万世的口碑和历史。就这一点来说,朱淑真的勇气与叛逆精神,较之卓文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朱淑真所处的时代条件的恶劣、社会环境的严酷,超出西汉不知多少倍。
爱情永远同人的本性融合在一起,它的源泉在于心灵,从不借助外力,只从心灵深处获得滋养。这种崇高的感情,只有开始而没有结束。爱情消灭了时间、空间的限制,具有永生的品格。叛逆者的声音,敢于向封建礼教宣战的**,无论是获胜或失败,都同归于不朽。
四
按照学术界的考证,以及朱淑真诗词所展露的,大略可知,朱淑真少女时代的闺中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有一个情志相通的如意情人。随着年龄增长,封建道德的桎梏与张扬个性的需求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这在朱淑真的诗词作品中有充分的反映。朱淑真刚刚步入豆蔻年华时,萌动的春心就高燃起爱情的火焰,虽是少女情怀,却也铭心刻骨。且看那首《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萧郎”常见于唐诗,大体指女子爱恋的男子。看得出,出嫁之前,朱淑真就已经意有所属了。未来情境,般般设想,诸如诗词唱和、一门风雅,大概都想到了。正由于心中存着这样一位俊逸少年,一位难得的知音,因而生命中的磅礴热情一直高燃着。那首《清平乐》词就把这种少年儿女的憨情痴态描绘得惟妙惟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在含烟带露的黄梅季节,她来到湖上与恋人相见,一块游玩。淋着蒙蒙细雨,两人携手漫步,欣赏着湖中的荷花,后来觅得一处僻静的去处,坐下来窃窃私语,亲密无间。娇柔妩媚的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爱,索性不顾一切地倒入恋人的怀中,任他拥抱着,爱抚着,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如痴如醉地饱饮着美好恋情的香醪。
可是,由于“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这场自由恋爱被生生地斩断了。父母把她嫁给一个根本没有感情、在未来也不会爱上的庸俗不堪的官吏。朱淑真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一定意义上来说,爱情同生命一样,是一次性的。真诚的爱恋一旦发生,心中有了意中人,就会在心灵深处留下永难磨灭的痕迹。这种唯一性的爱被破坏,很可能使以后的爱恋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提到爱的哲学高度加以反思,而不应用封建伦理观念进行解释。
五
“事到无为意转平”。初始,朱淑真也曾试图与丈夫加强沟通、培养感情,并且随他出去一段时间。但是,“从宦东西不自由”,终因志趣不投,裂痕日深。及至丈夫有了新欢,朱淑真就更加难以忍受了。规劝过,抗争过,都毫无效果,最后朱淑真陷入极端的苦痛之中。于是以牙还牙,朱淑真重新投入旧日情人的怀抱。那般般情态与心境,都写进了七律《元宵》: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当时,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过着荒**奢侈的腐朽生活,元宵节盛况不减北宋。朱淑真曾有诗记载:“十里绮罗春富贵,千门灯火夜婵娟。”就在这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她同旧日的恋人别后重逢,互相倾诉着赤诚相爱的隐衷,重温初恋时的甘甜与温馨。正是由于珍惜这难得一遇的时刻,也就顾不上去赏灯饮酒了。谁知明年是什么境况,能不能同游共乐实在难说。一种隐忧自始就潜伏在短暂的欢情里。
一年过去,元宵佳节重临。可是风光依旧而人事已非。朱淑真对景伤怀,感而赋《生查子·元夕》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中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让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伤情。此时的元夜,虽然繁华依旧,但是“揭天鼓吹暖春风”的温情却不见了,留下的只是泪眼哭湿的春衫双袖。这种无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肠寸断。与朱淑真热恋过的那位青年,许是慑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家长的阻挠,终因意志薄弱而退缩,此后再不敢或不愿露面了。
对于昔梦的追怀,对于往日的恋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成了疗治眼前伤痛的药方。且看《江城子》词: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夜结得梦夤缘。云水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从眼前的孤苦忆及当日两情相悦、恩爱绸缪的情景,再写到离别时的悲伤,最后因相思至极而梦中相会,醒来一片茫然,宛转缠绵,缱绻无尽,而结果是绝望,是怨恨: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为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将矛头直指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责问它为什么要把不相配的人强扭在一起。在《黄花》一诗中,她借**言志,表达了自己绝不苟且求全的态度:“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是一种绝不妥协的叛逆行为。她日益感到人事的无常和空虚。据当时人记载:朱淑真“每到春时,下帏跌坐,人询之,则云:‘我不忍见春光也。’盖断肠人也。”
《减字木兰花·春怨》中是这样描述的: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六
有宋一代,理学昌行,“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残酷教条,禁锢森严,社会舆论对妇女思想生活的钳制越来越紧。当时,名门闺秀所受到的限制尤为严苛,“有女在堂,莫出闺庭。有客在户,莫出厅堂”,“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窥必掩面,出必藏形”。逼使闺中女子完全处于封闭、隔绝状态。有些无耻的男人,**猥秽乱,不堪入目,词汇难以穷尽他们的丑恶,却不受苛责。完全属于人情之常的妇女再嫁却招人咒骂,更不要说“**”“婚外恋”了。什么“桑间濮上之行”,什么“**娃**”,一切想得出来的恶词贬语像一盆盆脏水泼到她们头上。
朱淑真作为一个爱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娇痴的奇女子,不仅毫无顾忌地做了,而且还以诗词为武器,向封建婚姻制度宣战,公开对抗传统道德的禁锢,热烈追求个人情爱与自我觉醒。据说朱淑真是那位理学大师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真是造反造到尊亲的头上,全不把传统社会的一切规章礼法放在眼里。结果,不仅自身不容于社会,遭迫害致死,而且那些掷地有声的辞章也惨遭毁损,付之一炬,致使“传唱而遗留者不过十之一”。
那首《生查子·元夕》词,竟至聚讼纷纭,从南宋一直闹到晚清。有的把它作为“不贞”的罪证,对作者加以鞭挞,承认“词则佳矣”,但“岂良人家妇所宜邪”?有的则出于善意,为了维护作者的“贞节”,说是误收,把它栽到大文豪欧阳修头上。在纳妾、嫖妓风行的男权社会中,尽管欧阳修以道德文章命世,却没有任何人加以责怪。偏偏在一个女子身上就是大逆不道,岂非咄咄怪事!
其实,《断肠诗词》原本是十分娴雅、优美的,完全不同于那些**媟污秽、不堪入目的货色。但在那些道学先生眼中,却通通成了罪证,他们一色的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立刻想到**,立刻想到**,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语)。也许正是有鉴于此吧,朱淑真才写下那首反讽式的诗,以“自责”的形式谴责道学与礼教对女性的禁锢,抒发感时伤世的愤慨之情: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数百年后,清代文人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里呢?一是鄙弃八股举业、世俗功名,说“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二是敢于向封建权威大胆地提出挑战,在文字狱盛行之时,竟敢公然反驳钦定的理论标准——“四书”的朱注。三是敢于依据自己的人生哲学,说《诗经·溱洧》一章讲的只是夫妇同游,并非**。四是,他不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还能身体力行,在游览姚园时坦然地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得目眩神摇的人,惊世骇俗地走了一里多路。那些真假道学先生为之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那么若是将这位“奇男子”同理学盛炽的南宋时期的那位“奇女子”比一比,勇气、豪情,还有冲决一切、无所顾忌的叛逆精神,孰高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