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音乐会的晚上(1 / 1)

四月五日

玛利今天去参加市政厅音乐会的服务团去了;我很难过,怎么早不生病,迟不生病,偏偏要在今天,俄罗斯妇女爱国团公开演奏的一天,我可爱的玛利亚要去那儿服务的一天,会生起病来呢?呵!天哪,你真太苦了我啦,看,我身旁躺着的是无边的,无边的沉默,霞飞路上除了电车的铃声,汽车的咆哮,什么也没有了!唉,这无边的沉默呵!我仿佛觉得我是躺在Volga[36]河边的高楼上,呵!那夜半的伏尔加河,温婉的浪语,轻微的四月的和风,多末使人可爱,使人振作幻想哟!……我记得那时正是少年有为,血气方刚的十六岁,还在贵族学院里念书,里面都是活动,游乐,愉快……我想将来大学毕业了,要做个御卫,那种辉耀的制服,鲜明的徽章,真够多末吸人,令人颠倒呀!……唉,不料……我说着心就会痛,怎么一刹那,那大好的江山会象桌子一般的翻转了面,那威凛显赫的罗曼诺夫皇家竟会象烟泡似的消散了,竟会一蹶不振,竟会把天下让那些下流的黑骨,卑污的毛脚,野兽一般的布尔塞维克统治了呢?……难道,唉,上帝是没有眼的,到现在二十世纪报应是消失了作用的吗?……唉,我想着就要流泪,可怜我的父亲和舅父呀,他们俩穿着皇家的制服,竟死在街上的暴乱里,象以前冬宫前面躺着狗尸似的工人一般地,难道他不是一个虔诚的正教徒,不是很和气的待人,难道他曾作过什么罪恶吗?自然他们两个都是在冬宫前下令开枪的将军,果然他们曾杀死了一千多的工农,但这不是为保护皇家的神圣,卫御祖国的安宁吗?难道这可算是罪恶而报以裂尸街头的处罚吗?……我是过于兴奋了,用着无神论的口气了,我们还是要信仰上帝,上帝是公平的,不久,不久的将来,我们是可以由各列强的帮忙转回旧日的故国去!我相信那时,我依然可以在伏尔加的楼上开夜宴,

我和玛利亚要在啧啧称羡的声中尽情跳舞啦!

说起玛利亚,真是可怜,他[37]父亲现在竟会变得那末卑俗可厌了,我简直再不相信他以前是御前顾问,是那戴着博士帽进出皇宫的学者了,生活的压迫,世事的多变,把他的脑子会刺激到这般地步。他现在竟拚命的喝啤酒,象牛一般的喝,喝醉了便会象一个莫斯科小车夫般的唱起俗谣来,他开着商店,做得真象一个一毛不拔的小经纪似的,卑陋的向英国人法国人说谎话,讲虚价。难道他那贵族的精神是颓坏了,整个旧日俄罗斯的精神都变坏了?这真是天大的疑问呵!玛利亚现在也给他弄坏了,常常叫她操作,难道是一个二十岁青年小姐所能堪的?而且他还教她读高尔基的作品,这种农夫读的东西,怎么可以教她去读呢?为什他不给她读些普希金写给贵妇人的情诗,这才是俄国的国粹,俄国精神的花呵!……

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了,怎么音乐会还没完吗?呵!我恨不能去那儿呵!那末伟大的元色旗,严肃的合唱队,唱出雄壮的国歌,那个会不挥泪,不遥思故乡呢?……呵!呵!恨不得飞到那边,去对国旗散抛我美丽的泪花呵!去看看我小鸟似的穿着绿衣的玛利亚,在可贵的俄罗斯面庞中走来走去卖着Programme[38]呵!我要吻着她的脚迹啦!这为祖国服务的玛利亚呀!……

我头痛了,必得休息一下,神经是过于兴奋了。

四月六日

多么的苦痛呵!玛利亚真被他父亲给他的托尔斯泰,高尔基教坏了!昨晚,她回时,竞兴奋到不可相信的程度。那时候已经二点多钟,她竟不肯去睡,一定要在我床前坐下,说她在音乐会中的经过。说什么俄罗斯的国歌变调了,说什么俄国的贵族精神灭亡了。她说在音乐会中,没有一个是穿夜礼服的,一起都是便衣便帽,同莫斯科下等商人一般的;会场没有严肃的空气,只有下流的叫闹,丑态百出的男女调情,无礼的怪叫拍手;甚至有些向她取笑的青年,做(叫)她“绿衣的女郎”“小绿叶雀”“金丝鸟”……

她还说,她遇到了一个中国的青年,“一个完全的平民”,她那末说。

她将她的故事完全告诉了我,说在这许俄国人的斯拉夫面孔丛中,最初她发现了一个蒙古种的黄脸是很引她注意的;她想“他大概不懂英文吧,所以他看差了市政厅布告,以为今天也是普通的演奏,也买了票进来,并且他穿得那样单薄的长衫,许是很穷的,却又坐在头等厢内,这是什么缘故呢?……”她那思考着一面想着,越想越有些奇,越想越觉得有趣,于是她故意地在他面前走,一次一次地,她看他的脸孔!这是很吸人的,一对黑色的眼光,很灼灼地迫人,她经过了几次,觉得有试一试他的必要,她于是走近了去:

“你要Programme看看吗?”她用英文说了。

“谢谢,这多少钱一份呢?”这使她大吃一惊,他竟用很流利的英文回答起来;这英文里含着强硬的重音。

“二角。”她说,他们的眼光互相看着了。

“不要。”他平静地说。于是她只好走过去,但她觉到他是看着她,感到一阵紧张的难受时间过往了,林登托夫奏了他们的幻想Sonata[39]之后,群众飞舞了一阵下流的采声;电灯亮了,是休息的时候了。她为刚才的一次事情激动着,很不安地在跑来跑去,但那时,观众都走下座来散步,所以她老是给人家拦阻着,不得已,又避入那刚才中国青年坐的厢里去,他是坐着;一见她来,他立起来说:

“Miss[40],坐吗?”

“你们中国青年对女子是用这样的态度吗?”

“许是的,但在中国,青年男女交际不多。”

“你是学生吗?”

“是,是W大学学生。”

“你喜欢音乐吗?”

“不,不。”

“怎么你来听我们的演奏呢?”

“那玩玩而已,我们中国的学生,有的很舒意,有的很穷;我到此地还是第一次。”

“你爱俄国歌吗?”

“我不懂俄文。”

“你爱俄国吗?”

“很爱。”

“你爱俄国人吗?”

“是。”

“我那样问你,太不客气,很抱歉!”

“不要紧。我很愿与俄国人结朋友。”

“你?”

“是。”

“你听过俄国的歌吗?”

“没有,除了《伏尔加船夫曲》之外,这我是在电影场听来的。”

“呵!伏——尔——加——船——夫——曲——那个歌!”

“唔,很感动我。”

“哦——”光线黑了。

“…………”

“哦,我愿意你能来看看我们,我家住在霞飞路863号。再见!”

“再见!”

就是这样乏味的故事,她却提高着嗓子,象小雀儿般喈喈的告诉我,使我真好难过。我神经衰弱的症本来已经很深,经昨夜的一度兴奋,今天更显得疲惫,什么事情都懒得做,懒得想,但是她昨夜最后的一席话,却总牢牢地贴着我的脑幕,不能减去:

“安得列维支,我们现在将有一个‘平民的’中国友人了!本来,我们,爸,你和我三个都住得异常厌倦,一个异国的友人,是很足给我们换换空气的!”

为什么她要特地指出“平民的”之字呢?还是她受了一批坏小说家的影响,而倾向于下流了呢,还是她想这“平民的”的支那人来做开胃的药料呢?

玛利亚呀!你神秘的夜莺呀!你是要爱着我哟!故国的命运和你的爱是我生命的支柱,现在,根是空虚了,你又要读这些坏作家的东西,这不是对我公开的弃绝吗?上帝,愿你帮助她清醒呵!

四月九日

几天没有记日记,心里很觉不爽快,拉莫支医生的话怕不见得那末真确,我一给他止住不许做日记,心里岂不反而觉得骚乱了吗?这原因我是知道的,第一,如格来哥里骂我的一般,的确是因为我太闲的缘故,我想若在以前的俄国,象我这末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正是过着最忙碌的生活的。不消说,我一定可在御卫队中供职,在十点钟起来的时候,我便吃咖啡,吃点心,看看报纸上的爱情小品,然后是坐汽车去皇宫转一转,那儿当然等候着宴会的贴子罗,看戏的邀函罗!那儿可以和几个同事叽叽咕咕谈了一阵什么夫人,什么太太等等的话,可以乱骂一会仆人,尤其是叫擦靴的人把我的靴特别地擦得发光……于是吃饭了,于是又睡午觉;醒来时,可吃苏打水,再吃些点心,可以打电话问晚宴的事情,时光很容易过去,天色渐渐地晚了,于是忙着梳洗,穿宴礼服,刷靴子……于是出去了,又是宴饮,大家都是军官,贵族,夫人,太太,大家都牛一般的喝,猪一般的吃,吃了象羊儿求春似的跳舞,提琴,披亚娜的声音嘈杂地杂奏起来;象哭诉似的……然后是戏场、歌剧,或者是什么描写某某大王的恋爱戏文……这样,两点钟时,回家,睡觉……这是我自己的一些幻想,可怜我刚从大学里出来,预备展开这个梦的画布来时,革命起来了,克伦斯基政府还好,一到了布尔塞维克凶神一到,便万事皆休了!白军被击破了,我们只落得做一个上海的寓公,我,安得列夫系,世代将军,现在却寄居于人,还受这位堕落的顾问的讪笑,说什么“在中国的租界也别再摆贵族架子了”啦,什么“二十八岁的青年人闲得连神经都点病了”啦!真也淘气呵!

但我现在只有一点儿光明,那是,那是玛利亚的爱了,我一等过了这个圣诞节,是要和她结婚了,那时我唯一的安慰,就只这一点了!愿时光过去呀!我要抓住这个玛利亚,抓住玛利亚,这是我生命的纤线呵!

呵,偷写得太多了,给拉莫支老头知道,又要闹气啦!

但是玛利亚这几天为什么会变得异样了呢?她也不读小说了,却时常跑出店堂去,难道她爸不会照顾客人吗?要她那末孝顺吗?难道看看马路上走着的人儿昂然阔步的神气,能不禁慨然流涕吗?我真不明白她呀!

而且她近来也不再常给我来说笑了,也不叫我“安得尼”或“爱里”,而老是用单调又沉重的语气叫我“安得列维支”!

老天呀,这是什么缘故呢?

四月十四日

呵唷!那个换换空气的中国朋友,毕竟来拜访过我们了。这次是我第一会同中国人的接触,并且在这次事件中我觉我过往的疑和恶梦都解除了。因此我不能不一破拉莫支的戒,把他的来访,记一下子。

他是一个矮小的中国青年,几乎还没有玛利亚高,据他自己说,他是二十二岁了。

他有一个平常的红黄夹杂的面孔,布着很多雀斑,嘴常张着,牙齿倒还清洁;他来时穿着一件旧的褪色的西装,不合身又不合时,显然是从旧货摊上淘了来的,灰色的软领下,打了一个歪的领结,看去很象俄国一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很有可笑的地方,或照玛利亚的成语说“很足换换空气!”。他全身若一定要拣出一些可取的地方,那是他的眼睛和头发,这是黑色的,严肃的,吸人的,最重要还是反抗的,刺人的。

我不大赞成玛利亚父女他们的态度,他们对他真像一件宝货似的接待他,请他吃饭,请他坐。我只冷淡地给他握一握手,也就罢了,我自信我还不会失却贵族的自尊的态度。

“叫我C君吧,你们。”他说。很坦然的。

“可不是姓张吗?”她问。

“没关系,只叫C君好了。”

她和格来哥里和他谈得很好,他问了许多关于俄国的问题,很愚蠢的,他只都问着俄国以前的工人生活怎样,农民情况怎样?这会,这位学者可难住了,他以前只会进出皇宫,在沙皇的面(前)炫耀博学,到上海只会喝啤酒,讲虚价,但给一位“平民的沙皇”一问他呆着了,他搔着他的红头发不好意思似的说:

“这……这……实在不知道呢!”

“那末现在呢?”

“现在怕更坏了!现在……”

“那里!”他大声的说,“现在是工农们在管理国家了,他们的生活都比以前要好,所苦的只有贵族,地主,和资本家!”

“哈,”玛利亚笑着说,“你也是布尔塞(维)克吗?”

“不,不,我也不确切知道,只是那末想罢了!”

“现在是,”我说,“现在是一切都非常糟呢!C君,你知道布尔塞维克是野兽一般地凶猛,它在把俄罗斯的人民和土地都吞食了,从这恐怖的土地传来的消息,只有杀戮和饥荒。”

“但人民为什不反抗呢?”

“没有能力呀!”

“没有能力?你所说的一方面,当然是沙皇了,那末他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兵吗?”

“……”我迟疑了,没有回答他。这其实也很容易回答,那些兵也都是坏蛋罗!他们都变成了布尔塞维克呢!不是吗?可是我感到侮辱了,这真是第一次,我看见玛利亚用眼光看我,我更显得难过,岂不是她当我是失败了吗?不,我怎么会失败呢,决不会的!虽然,我刚才毁谤布尔塞维克的话是同格来哥里讲的价钱一样,但我却确信,布尔塞维克是凶暴,是野兽,是我们永久的敌人!只要看我的父亲,不也是无辜地被治死了吗?所以我不愿再辩下去,我很狂怒的立了起来说:

“C君,恕我!”

我就退入我的房间里去了。自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那个赤色的学生的强硬重音老是在耳鼓上击撞;不过我知道,他们现在是在谈文学,那个人也推崇高尔基,那个流氓作家,但同时又批评他的不彻底,他的个人主义的色彩!真是一位怪物呵!我恨极了,碰的把门儿关上,于是声音渐渐远了。我才感觉我周身包围着的沉默,我仿佛觉得什么都自我远离了,故国,爱情,生命,都远远地,远远地飞开去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沉在沉默,冷静的深渊里!我恐怖地悲愁地战栗了。

“答!答!”门响了。

“进来!”我说。

玛利亚笑着走了进来,随手又关上了门,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安得尼,别生气罗!你又何必给一个刚才认识的外国人争短长呢?他是中国人,自然对于俄罗斯,对于我们是不了解的。”

她说,爸爸已经从Voronvsky馆子叫了一桌体面的菜来,现在请我到食室里去。

“他是一个布党,完全一个布党!”

“布党也吧,我们好在是住在外国呀!”她拿住我的手,热气从她流了过来,我开始和解了,就答应走下楼去。

食事已经预备好了。大家便坐了下来,他和格来哥里坐在并排,我呢,我挨着玛利(亚)坐。他看我一眼,刺人的一眼,但我也还他一眼;他便不再看我了。他和格来哥里谈着生活的事情似乎很能相投:

“你这店不用人吗?”他问。

“自己人勉强还可维持,用人就困难了。”

“难道,这样一家店只够维持生活吗?”

“只够,只够!”

他们就只谈些这种无聊的话。

后来我听他问:

“这位青年先生是令郎吗?”

“不的,我小女的未婚夫。”

我和他又交了一次眼光。

餐终于用完了,那青年从袋里掏出一块手巾来揩嘴,随后又落下一片纸来,他郑重地把它拾起,把上面的中国文看了一看:

“我得告辞了!”

“这样匆忙?”玛利亚问。

“有事。”

“吃了咖啡呀!”

“不,来不及了!”

他竟自出去了,我们三个都呆呆的站,互相询问的看着,最后还是我说:

“一个赤党。”

“不要随口伤人,安得列维支,他是一个很实际的青年啦!”这话是自然,格来哥里拿来嘲笑我的。

“你自然看中了他哩!”我恶声地说。

“好,别发气呀,我还得再吃些酒。”他走开了。

…………

把这事情记了那末许多,真也无聊呵!不过“小女的未婚夫”五字[41]多末温柔,多末含着希望的酊酪呀!我再祈祷吧!圣诞节快来,圣诞快来!……(此处有墨迹斑斓,大概这神经衰弱的贵族,乐得发抖了。——译者)

四月十九日

又是紧紧被闭了五日!在这五日里,我开始思想了;虽然说我神经衰弱的症候,依然未退,然而我却感觉到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没有一个阶段是有象这五天以内用着病脑思考出一个结论时那末感到沉痛,深刻,真切的了!我以前只会幻想怎样不可能的幸福和享乐;我以前只会坐在霞飞路的楼头遥忆着故国的Volga,玄想着黑色的呻吟着的微波,朦胧的灯影,渺茫的夜莺!但这儿,我已充分觉到一个人,最悲痛的境况,是不在于失了压着胸口的热情的胸脯,灼人欲醉的香唇,带着丁香花味的秀发;不在于告别了清秀典丽的故乡,踏上了荆棘当道,伸手不能见指般黑暗的前途;也不在贫困颠倒,也不在穷途落拓!而是在于被人视作空虚,无为的东西呵!那样的人正是现在的我,格来哥里说完了:“二十八岁的青年把神经都闲散的坏了!”这是很对的话,他岂在讽刺我?他没有恶意,他是在鼓励我呵!我以后要振作,要努力的振作,难道以上海,以及散落各方的我们的同胞,联合起来竟不能为残破的祖国,作一次最后的光荣的挣扎吗?难道我们从幼就沐着皇家的恩典的,从小就给皇家豢养的,从小就惯于踏在人家头上跳舞的我们竟不能作一些的报答,作一些我们天赋优性的表扬吗?是的!安得列夫!你正是要担任这巨责的人,是你该领导同胞杀回莫斯科去,是你该把从前升平光荣的俄国重建起来,是你该作一个舍身勤皇的,效忠故主的英雄呵!

格来哥里和玛利亚都没有差,他的骂我,她的近来的冷淡我,都是,因为我,我太没有作为,太无血气了呵!

呵!格来哥里,和玛利亚,你们不是天天在心里在焦煎着去看你们的故乡吗?去亲亲你们所从生出的母亲——俄罗斯大地吗?去看看你们宏丽的彼得堡,繁华的莫斯科吗?去见西伯利亚的积雪,高加索的回山峻岭,乌拉尔岭的高崇姿态吗?好的,只要你们爱着这故国,爱着这故乡,你们的愿是能偿到的,是能偿到的。因为我,你们的爱者,已然觉醒了,已然知道自己的责任了,已经决意要起来,要杀回莫斯科去,要扑灭布尔塞维克去!

呵!我的病好了!我的病好了!……

四月二十日

我的身体毕竟还很柔弱,昨夜写了日记,兴奋过度,竟又昏了过去。

今晨玛利亚来我房中闲谈,我立刻给她看我的日记,她没有说话,粉红的红晕,从她颊上退去,显得和死一般的苍白,她的嘴唇抖索着,含泪说:

“安得尼哟!别妄想了,这是于你病体有害的,你的希望是空虚的,虚渺同一个梦一般的!但尼根,不是比你更勇敢吗?但他也打败,上帝应该比我们更有智慧,但他沉默着;或许真理是不在我们一边呢?或许俄国除了皇家,贵族,地主,资本家之外别无什么人在受苦呢?那我怎么说法呢?”

“玛利亚,那末毒的思想竟钻在你的心里了吗?那样神圣的真理,你也竟怀疑了吗?上帝任命了皇帝,难道这是我们所该否认的吗?那天的一个中国流氓,你竟信了他的话吗?我告诉你,神圣的俄罗斯,是在毁灭着,唯一的救他是我们流居的同胞了!玛利亚,你不爱俄罗斯了吗?你不爱我了吗?”

“你安静些呵!我的安得列维支,我爱俄罗斯,我夜夜都梦见彼得堡,但在我梦中的彼得堡,总飘着红旗,我怎样不能想象它再插一支三色旗上去,觉得这是太不鲜明了!……但是安列尼,你莫生气,我爱你,你在上海,我觉得还是在此永久继续着做商人好了!”

“……”我昏倒了!

我的玛利亚,她的话就是这样,唉,叫我怎样呢?她是不爱着我了,她的心已经给魔鬼变动了!但我,神圣俄罗斯的后裔呀!振作吧,我要去找洛维埃夫去!

下午

洛维埃夫说的不错,我们在上海应该召集一个会议,我知道单在霞飞路上就住着很多的过去的军官,我们的计划是应该召集他们讨论的——

什么!那个不成样的中国青年又来过了!偏偏我不在的时候他来了!

“坐了五分钟!”玛利亚说,但谁又知道呢?格来哥里是醉着。

“那流氓讲些什么呢?”

“安得尼,你也应较为有礼貌些呀,近来疯疯癫癫的,病是更深了吗?”

“好了,谢谢!”我拿了她的手轻轻的接了一吻说,“我们对这种流氓,赤党是不讲礼貌的!”

“不,你……他也是一个绅士!”

“哼!他,什么绅士呢!我请你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们几时结婚,他也来吃酒啦!”

“他——这样说么?”我为喜悦所软了!呵!说起结婚,这是多末的醉人呵!我同可爱的玛利亚结婚了!这是何等的幸福!然而玛利亚不是不爱我了吗?这只是我的幻想吗?还是真实呢?我又不是要给祖国去战吗?说不定在圣诞前就要到哈尔滨去,又怎样能结婚呢?……上帝呵!天呵!我又陷入痛苦了!我抓住玛利亚呢?还是抓住俄罗斯呢?并且,玛利亚爱我呢?还是不爱我呢?呵!这个痛苦!这个痛苦!我的血的沸腾又降低了,我呼吸的速度又激增,我的头又昏迷旋转了,我的手软瘫得不能写字了!……

四月二十二日

唉,可怕的人生哪!我昨天足足昏迷了一天,矛盾和焦躁会磨难我到这般地步,我觉得我又失去了,失去在失望的沙漠上,失去在黑暗的森林里……

那C君又来了,他拿一本中文书,面上画着胡七八糟的画,我不大看得懂呢?他问玛利亚说:

“你想回故国吗?”

“怎么不?十年了呀,先生。”

“那末回去罗!哈!哈!”

“……”玛利亚低着头!

“你怎么会愿意交俄国朋友呢?”格来哥里问。

“那是,我什么国人都愿交,只要是人,光明,正大,真实!”

“你对于我们的印象怎样?”玛利亚问。

“很好!”

“你们大学现在不上课吗?”(这时是十点)

“……唔……我逃出来的……”

“你……逃?可以的吗?……你怎么总是匆匆忙忙的呢?”

“呃!是,可以逃,教员简直不管呢!”

“……”沉默暂时支配了全室。

“你,Miss玛利亚娜,这天我给你讲的话,你有想好吗?”他问。

“……”她低下头去,我用怀疑的眼光看她的头部,她已经红晕了。

“好,我要走了。”他穿着的是灰色的长袍,他撩一撩起,看看表说,他穿着蓝色的布裤。

“呵——C君!——你停一停——”玛利亚恐怖地看看周围,“爸,安得尼,你们准我同C君一同走去会散步吗?”

“可以,可以。”格来哥里点头说。

“慢慢,C君,我同你们一道去。”我说了。

我们走了出去,我们和他并道而走,玛利亚沉思地,难堪地跟在后面。

“C君,你懂得决斗吗?”

“呵唷,安得尼,你说什么呀!”她惊恐张开臂,追了上来喊道。

“我说决斗,决斗,决斗!”我用俄文说了。

“呵!”她流泪了。“我们回去吧!回去吧!C君,请原谅,再见了!”

“再见了!”他很快的走过街去,我们便回来了。

四月二十三日

昨天,我真后悔,为什么竟那样的狭小呢?玛利亚吓得生病了,她回来时大哭了一场,但她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贵族的心情是怎末受了侮辱呀?

决斗!这我一些也没有说差,这就是俄罗斯贵族的便饭,我是不受侮辱的,任可以死也不愿给一个外国流氓欺辱去的!玛利亚,她病了,格来哥里铁青着脸,这两人难道都在恨我吗?或许的,但我要去造个旧日的光明灿烂的俄国给他们,看他们还恨我不?

四月二十四日

我现在是真的要死了,一切一切的希望都毁了!一切一切的幻想都破了!唉!我的上帝,我的天哪!多末的磨难呵!

今天我们在P路正教堂开了会,唉,天呀!真正爱国的人就只有四五十个人吗?只到四五十个人!我记得很清楚。只到了四十七个人呀,天哪!

我把我的提议公布了,我用了我全生命的力灌注在这演说上,我说了我们皇家的伟功勋业,我说了我们皇族和贵族是怎样的独厚得之于天,怎样应该承上帝的命令去统治世界!又说布尔塞维克怎样的惨酷残暴,我们先前受恩皇家的人应该怎样与之作战,为最后的报答,最后的勤王!我记得,我的拳头是何等热烈地挥动,我的眼睛是怎样射出闪烁的火光……但这热情,这火光,却遇到了冰,冰,冰!一切一切的周围,都是冰,唉,我是真要完了吗?俄罗斯是永久布尔塞维克的了吗?

“先生们!”一个老头儿说,“这位青年讲的话是好的;但是我们现在连面包都没有了,连滋养血和肉的东西都没有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但,我们要奋斗,奋斗!”我高呼道。

“奋斗!奋斗!”洛埃维夫和着叫。

“奋斗,”老头继续着说,“谁不会说,可是要杀布尔塞维克,奋斗两字是不够的!”

“你是奸细吗?”我发火地问,“你是亡国奴吗?你是神圣俄罗斯的毁坏者吗?”

“年青的先生,不要这样。”老者坚定地说,“我是爱国者,不是亡国奴,是你同胞,不是奸细,是俄罗斯的救护者,不是毁坏者;但我却比你更知道,做些空虚的冒险的狂叫是不够的;违逆了天运是不对的。……你们,同胞们,对于这年青先生的提议,请付表决好了!”

没有一只手,没有一只手!连洛埃维夫都没有举……

于是我昏倒了……

现在我在**,我的病将继续的加深,我的死期是到了。玛利亚的病也还没有好,但她是会好的,我相信,只有我是不行,生命的两个支柱都倒下了!上帝呀!收我去吧!

四月二十九日

我在病中,知道那C君来过几趟,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在。可是玛利亚有一次却对他说了,我听得很清楚,他狂暴的笑了!要是我病痊愈了,我一定要杀他,要杀他!

…………

五月一日

格来哥里今早来对我说玛利亚失踪了,留下一封遗书。

这还说什么,我早已料到,她是要离我而去的,我呢,今晚也决定了!

(日记中夹着一张字迹草乱,划着许多爪痕的信笺。)

爸爸和我的“未婚夫”!

今天是五月一日,这是劳动节,我遐想到莫斯科,彼——列宁城是有多末闹盛的示威游行呀!这种话要伤害你了,但我爱着讲呢!爸爸,我很小的时候,就给你带到了上海,度着异乡的生活!但我们幼小的脑里,却深印故园的美景,这一种企慕和憧憬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象燎原的星火一般地扩大扩大!真到了我现在的时候,真是忍无可忍了!你们狠狠地诅咒所谓布党,所谓兽类,说他们怎样的残暴,怎样的酷辣,我因为没有亲见也无从证确!只是我慕故乡的心,日见迫切,任何时都想冒险一行,安得尼说要带我去,我起初是确信着,但是我年纪长大了,而故乡却日日地离开去了!

中国青年的C君,现在我知道也是布党,可见布党是并不十分残暴的,他不但解说了布尔塞维克革命的真意义,而且直指出我们的痛苦就是积世怨恨的报复啦!他说只要我们能不破坏革命,能不想把沙皇的制度重架起来,布尔塞维克是欢迎我们的,这我相信,也并不完全相信,待我到那里之后再给你们一个报告吧!我现在给你们告别,不过是暂时的,我要向故乡去,我往俄国去吸新的空气,经验新的经验!我不去做小姐,我却想去做女工!

爸,安得尼,恕了我吧!

玛。

(这是我在马路上拾到的一本簿子,这时我在学习俄文,就用了字典把它译成中文。不过里面也有一个逻辑,也有一个意志或可看看!)

一九二九,四,廿四。一日写完。

(原载1929年12月15日《新流月报》第4期,署名徐任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