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在死神未到之前(1 / 1)

呵,朋友,完了!完了!

我将抛弃了我的幻想,

我将委身于奔流的江水,

但终不能再回视我的创伤!

忘了呀,这幽暗的征程,

死了呀,这灼人的青春!

我的灵魂将如飞沙般散迸,

我的躯骸,将如泥土般消崩!

朋友,当你面着丰林,

看着飞舞的青磷,

你切莫再记忆起我呀,

我欢忻的眼泪正如黄叶般飞零!

朋友,你明白,落叶一般的生命,

一切的一切,都给我无谓的戏逗,

但是呀,朋友,梦一般的前途,

也散灭,消殒了,我已到了尽头!

朋友,看哪,那阴森,

严肃的,灰色的兵丁,

一股杀人的光芒,

射自他们的眼睛!

那粗糙的木栅,

都吐着寒气阵阵清凛,

这都是什么暗示呀,

朋友,我现在是一个囚人!

朋友,那涩闷的臭味,

那阴湿的潮气,

永远地永远地涣散了,

我就将死在这里!

看呀!看呀!朋友,那黑影,

就在我的眼前摇曳,

他在追着我,紧紧地,

一秒钟都不肯分离!

朋友,永久地忘了我吧,

我将永久地和你分离,

请你忘了吧,忘了吧,

我不过是流水上的枯叶一只!

朋友,我感谢你的厚情,

教我,规我,慰我以热诚,

但是现在我,我不再见你了,

朋友,我真无垠(限)地感激你的深恩!

就在今晚,亲爱的,严冷,

黑暗,恐怖占了大地的时分,

朋友,我将被抓出去了,

这时我要解放了我的灵魂!

朋友,永远的分袂了,

分离了,不再见的分别,

但是记住,忘了我呀!

别使晶莹的眼泪空滴!

一九二七,六月五日于狱中。

麻雀在我窗前微语,

世界散满了清冷,

我呀,我独坐在这房里,

细听我心潮之奔腾。

他们,那些恶魔,已经

有了精密的陷阱,

他们搜查过我的箱笼,

现在又把我软禁。

停了一会,只一会,

从这门走进来几个巡警。

虽是同类的动物,

但他们是多末的凶狠!

呀,那不是吗?听呀,

这是他们的讥笑声音,

这些,呵,残暴的,残暴的,

你们在磨琢我的生命!

我的四肢软软地颤动,

我的脑子热涨得昏闷,

为何呵!为何呵?只一会,

我要变成囚人!

那墙壁板着白脸,

带着嘲骂的情神,

那些零乱的纸块,

都藏着无数尖利的眼睛!

我坐着,朋友,我坐着,

我一些也不做动静,

一切理性的影子慢慢的消去了,

只有失望的微吟伴着我的弱心!

想不起,朋友,一切

迷惘地,迷惘地昏沉,

我有时还很宽慰,

总觉得这是梦境。

朋友,无限的寂寞终于破了,

远远地来了一阵足音,

可怕的,可怕的橐,橐的砰响呵,

刹时时(间)惊恐了我的心灵?

呵,朋友,来了,近了,

这是他们的巡警,

我是要这样的被捕去呵,

被捕去做一个囚人!

呀,那杂踏的足音,

一下一下的搞进了我的心门,

无限无限的颤动,

我感着一阵难受的寒噤!

呵,完了,完了,我失了知觉,

我的心已不能再起悸?,

呵,软弱的人类,软弱的,

死了!恐怖侵蚀尽我的生命!

唉,终于门开了,

走进四个巡警;

后面跟着一群闲人,

唉,他们讥嘲着用向我眼钉。

那黄色的恶魔,狗儿,

恶狠狠地安静的问:

“你们所指的党徒,

是不是这个学生?”

那,那?獐头的小人,

我能忘吗?那广西人,

那矮子,带着可怕的狞笑,

回答他,鼓着胜利的口音。

“这,是,是,这人就是,

他是党徒,很有名,

我们搜过他的箱箧,

得到了很多的物证。

“现在有劳你们,

暂时把他看禁,

我们立刻就有办法,

已向上方报呈!”

呀,朋友,我迷惘了,

我已经失了原有的镇静;

“去!”冷冷的手拿着我的手,——

突来的霹雳打着我的脑门!

昏迷地走了,走了,

周遭都是凶狠的眼睛,

我将如何地闭眼呀,

我情愿立刻断送生命!

要是我离去了我残破的生命,

朋友,我将紧闭着我干燥的眼睛,

我失了一切一切的知觉,

说不定唇边望着微微的笑痕!

我的身躯僵直,浮肿,

蛆虫在上面来往的驰奔,

朋友,这是可喜的,

我灵魂不会钻着这些苦情!

但是,我活着,

我的心急跳怦怦,

我的眼睛开着,

察觉了周围的利针!

我全身起了**,

我皮肤上感了无限的创痕,

我呀,朋友,被拿在这些人的手中,

在一群盲目的动物中缓行!

——你们呀,你们那盲目的群众们,

你们为何这样的朝我钉?

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

我这颗纯洁琳琅的赤心!

——你们以为我是可耻吗?

你们说我反革命?

你们用嘲笑得意的眼光,

来向我身上死钉?

——但是,盲目的可怜的人们,

差了,错误沉溺了你们的心,

我是光荣的,光荣的,

我是革命的忠臣,我有无涯的热情!

——你们饮了敌人的魔酒,

你们误中了敌人的毒酖(鸩),

看罢,那铁般的事实,

你们呀,要头脑冷静!

——你们曾得什么?

你们只有血淹着脚胫,

你们何必笑我呢?

我正为你们身殉!

——你们盲目的一群,

你们并不认清,

别看我了,别看了,

明晃晃的利刃已在你们的头颈!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别以为你已得胜,

你现在害了我的生命,

但你的死期不久也要到临!

——看,看,那些被压迫的工农,

都已把你们狗东西面目看清,

他们要自己拿起武器来了,

他们要杀尽所有的敌人!

——看,他们不再受欺,

他们要自己起来抗争,

他们深明你们的假面的后方,

有个魔貌是凶厉狰狞!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微笑吗,卑劣的魔星,

我死也是光荣的,光荣的,

你呢,你终是谄营(佞)的小人!

——唉,P校,别了,别了,

从此的别了,我不再来临,

你柔柳覆着的门户,

你草花明媚的园庭!

——你有晚阳绚灿的图画,

也有玫瑰的早晨的红晕,

但你害不害羞呢?

你终容不下一个革命的诗人!

——别了,亲爱的同学,

努力,努力的创造你们的前程,

我是将永久地去了!

请你们记住我的暗影!

——别了,亲爱的同学,别了!

你们都还这么年青,

你们别忘,千万别忘了,

你们应当为工农的利益而牺牲!

——别了,亲爱的同学!

还有句话,牢记在心,

千万地别学了少数的败类,

中国须要真正的真正的革命!

碎石的小路,

彳亍走着我们,

这四个黄色的狗儿,

围着一个“犯人”。

穿过了小桥一座,

钻过了柳丝根根,

我是迷昏地到了,

到了这小小的旧门!

朋友,我又坐着了,

门外有两人立定,

沉寂又占领了一切,

我又细数心的微呻!

我的心如火波的翻腾,

我的知觉已经十分地沉昏,

我想什么呢,我失了感觉,

只觉得身子和宇宙一起慢慢的消殒!

朋友,这样,我在这里囚笼里坐着,

我为惊怖与愤恨的扰动而困顿,

我象入睡一般的坐着坐着,

静静的默默的,等待着死之来临。

朋友,我木坐在这灰暗的小室,

厚钝的心幕竟这么顽冥,

我自己用事实来证明自己,

但是呀,我还以为我在梦境。

你看,这儿一张小小的方桌,

上面放着幽暗的一架破灯,

再堆着一堆死白的报纸,

我不明白我来在此地作甚?

无数不认识的东西,

在我的眼前跳腾,

我无意识的蹬脚,

我忽然睡去般的迷昏。

朋友,一个半天我费了去,

我浸溺于这昏沉,

我遗忘了宇宙一切,

我也遗忘了自身。

又来,朋友,沉重的步声,

终至敲入了我的虚心,

又是四个灰色的兵丁,

这样,又搅起了我心弦的狂鸣。

那鲜红的鼻子,

与这面貌的凶狞,

我要没骨的记住,

虽我已骨碎身粉。

我明白了,这玩意儿,

我是要起解动程,

送到所谓“上方”去,

把我这个弱小的囚人。

我惊异那雨后夕阳的惨淡,

那万物的凄清,冷静,

看呵,小孩们停止了游戏,

就是麻雀们也停止了歌吟!

那一部黄包车上,

坐着我们两人,

强硕的那个走狗呀,

用手围着我的腰身!

哼,你们又何必多虑,

要铺排得这般周精,

我不会逃去,

我将血溅你们这些狗颈!

唉唉!可怜的车夫,

请你恕我的薄情,

我是将朽的残骨,

还多承你血汗超引!

记着,你被侮辱的人们,

你们要团结得紧紧,

你们要起来奋斗,

来,来,来打死你们的敌人!

你们是世界的主人,

你们是地球的生命,

起来,起来,流血,

流着惨碧的血,拿着血色的旗旌!

兄弟,兄弟,快醒来,

你们的死期已近,

快刀已在你们的头旁,

血水已淹没了你们的脚胫,

哪!向光明,冲去!

那面是温热的光明,

只靠你们自己的力量,

才救得你们自己的生命!

象我,完了,恕我,兄弟,

我的责任一些未尽,

兄弟,惭愧将志上我的墓碑,

恶魔们已吞噬了我的生命!

微风拂我的衣襟,

四周还是麦浪青青,

远处犬吠的当中,

夹着一阵阵凄苦的劳动的呼声!

呵,呵,完了,完了,

我的日子终于告尽,

别了,宇宙,别了,地球,

我的赤血将把你润浸!

劳动的兄弟们,唱吧,

唱着你们要唱的歌吟,

你们受苦的日子也完了,

光明,解放,就在前面候等!

劳动的兄弟们,哭吧,

哭个淋漓尽情,

哭着那无数勇敢的战士,

为着那,你们,流血殷猩!

唉,狭小的街道,

你这旧狭的世尘,

我要有无限的大力,

我要破毁你个净尽!

唉,我要破毁,我要破毁,

破毁这狭小的死城,

我要建设,我要建设,

建设世界的自由光明!

到了,朋友,这个所在,

我终于到临,

那灰红色的大门,

正不知吞蚀了多少生命!

看,这拖着拖鞋的委员先生,

睁着这凶狠而疲倦的眼睛,

学着什么人的样子呢?

这样一来便算吩咐把我这里送进?

朋友,这是何处的钟鸣,

终把我的沉梦惊醒,

这又是何来的神符,

终召回了我久离的心灵。

朋友,我第一第二脚踏着泥泞,

我静听着这琳琅下锁的声音,

我醒了,我如从梦中回来般的醒了,

这里,这里便是我最后徘徊的人境!

这长方的囚室,

排着板坑两行,

在这上面死人般的横置着,

是我的同路者五人。

他们听了下锁的声音,

用倦困的眼光对我钉(盯),

这是何等可怜的同情呀,

他们是在表示无限的欢迎。

呵,这和蔼的语声,

在我耳边回响**震,

“你,你是那里来的?

你是犯了何种罪名?”

“唉,朋友,是呀,为了革命——”

“糟了,你还这般年青,

不该谈这可怕的字眼,

我们还不是吗,五个工人?”

朋友,别笑我这弱者,

我的心中有热火在燃焚,

我的心膜着了无限的震刺,

我的眼泪徐徐地流到衣领。

他们破哑的喉咙,

发出可怕而慰藉的叹声:

“到了此地,还是安心些罢,

谁,能,现在,保障自己的生命!”

我全身起了寒战,

我似乎想痛哭一阵;

然而我抑止了,朋友,

我突然又见了“可怕的革命!”

朋友,有什么呢?

革命的本身就是牺牲,

就是死,就是流血,

就是在刀枪下走奔!

牢狱应该是我们的家庭;

我们应该完结我们的生命,

在森严的刑场上,

我的眼泪决不因恐惧而洒淋!

忏悔吧,可怜的弱者,

死去!死是最光荣的责任,

让血染成一条出路,

引导着同志向前进行!

从这灰白的高墙,

惨黄的夕阴传进,

同志们,欣喜吧!

这正是象征着最大的斗争。

这正象征着统治者的运命,

同志们,快起来奋争!

你们踏着我们的血,骨,头颅,

你们要努力地参加这次战争!

我们现在完了,

我们卸去了责任,

但是工作正还多着,

快些下个决心把它做成!

你们去争回玫瑰的早晨,

你们要叫光明的曙曦照临,

我们的血,骨,头颅,

我们都将慰欣!

夜色徐徐下降,

如落叶的辞林,

听呵,听,朋友,

这里有我生命的呼声!

黑暗慢慢地并吞了大地,

幽幽地显出这盏半明的短檠,

朋友,看呀看,

这里有我生命的残灯!

这生命的呼声,

这生命的残灯,

象狂飙的旋突,

摧残剽击了我的心旌!

我的心旌,我的心旌,

这残破,这残破的心旌,

不久呵,唉,朋友,

将消灭在这无边的中心!

我十七年的生命,

象飘泊的浮萍,

但终于要这样的,

这样的埋葬了青春!

我十七年的青春,

这槁枯的灰尘,

消灭了,消灭了,

一切将随风散殒!

我不曾有快欢的日子,

我不曾有狂妄的野心,

我的生命,我的青春,

总象一朵浮萍!

象一朵浮萍,象一朵浮萍,

终日终月终年在水上漂零,

谁也不曾爱过我,

除了亲爱的同伴和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伟大的爱情与慰安的中心,

她是我最大的爱者,

我的热情都从她产生。

但是浮萍呀浮萍,

无定是你的行程,

归去了,归去了,

现在你找得了归径!

槁枯的青藤,

快变成无生的灰尘,

再培植富丽的新生,

这是我的喜悦,但是,母亲……

母亲,你的儿子

为了革命,去了,革命!

永远要别你去了,

请别再望穿了眼睛!

母亲,你的儿子,

去了,为了革命;

永远要离你去了,

请别再替我担心!

死的门早已开着,

你的儿子就将踏进,

请别为我流涕呀,

你的儿子已得了光荣的赐赠!

母亲,你可想到,

你儿子做了犯人,

在这幽暗的囚笼,

在流涕思念乡亲?

母亲,你可梦见,

你的儿子,已经

把生命的卷纸,

在火上烧做灰烬?

母亲,你可能幻想,

你的儿子的生命,

在这死沉沉的黑夜里,

竟会熄了残灯?

母亲,你不是希望,

你的儿子成人,

做了威凛凛的官员,

光耀你的蓬门?

母亲,你不是幻想:

你的儿将来成人,

献你多少财宝,

你呈着笑容盈盈?

母亲,你不是梦见,

你的儿子住在校里安宁,

天天伏在案上,

天天在房里用心?

母亲,你不是想着,

你的儿子在这时分,

他安安静静的躺在**,

寻着甜蜜的梦境?

但是,母亲,完了,

这些都成烟影!

我从此从后,

要见你一面已是不可能。

你儿子的生命之残灯,

油已经枯涸干净,

你要恕我呀,

我不能把你孝敬!

你的儿子不孝,

不能奉养困苦的母亲,

永远的告别了,母亲,

拿回去我这热颤的心!

别了,母亲,别了!

此地是你儿子的冷吻,

吻呀,吻呀,吻呀,母亲,

请别祈祷着为我的安宁!

唉,母亲,母亲,

别了,永远的别了,母亲,

我要死去,这样光荣的死去!

我永久的爱者,亲爱的女神!

朋友,墙外传来无力的扑声。

应着我同路者的鼾声,

我正流着涕儿,

想念我永久的爱者——母亲!

但是朋友,我并不怕死,

死于我象一种诱引,

我对之不会战栗,

我只觉得我的光明愈近!

…………

朋友,我不明了,

我挥着困倦的手腕不停,

麻雀儿尚且叫喊,

人也未始不可呻吟!

朋友,告别了,亲爱的;

我将告终我的生命!

我寄给你这些,

就代替一封长信!

别了,朋友,请别悲哀,

你该了解我的苦心

死在等候着我,

和他一起的还有光明!

别了,永久的长别了,

快去,了解了革命,

努力的做人去,

别空望着我的心影!

完了,完了,朋友,

我的手臂何等的酸困,

祝我的暗影,

永远扰搅了你的梦魂!

一九二七,六月五日夜半于狱中。

(原载1928年4月1日《太阳月刊》4月号,署名任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