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起信论》,旧题马鸣菩萨造。真谛三藏译。千余年来,殆相习无异议。虽然以历史上佛教教理发达之顺序言之,马鸣时代,似不应有如《起信论》一派之圆教的学说。以中国佛教思想派别言之,《起信论》学说。与专弘《摄大乘论》之真谛,亦多不相容处。故我国近年善言佛典者,对于本论已不免有几分怀疑,如欧阳竟无居士即其一人也。然怀疑论实不自今日始,隋法经等所著《众经目录》初著录此论,而以入诸疑惑部。其文曰:
“《大乘起信论》一卷。人云真谛译,勘《真谛录》无此论,故入疑。”
又唐均正著《四论玄义》(注释:梁启超原注:此书中土佚,日本《续藏经》第七十四套收有残本。)云:
“《起信论》一卷。人云马鸣菩萨造,北地诸论师云:‘非马鸣造论,昔日地论师造论,借菩萨名目之。’寻觅翻经论目录中无有也。”
法经《众经目录》之成书,在真谛没后二十五年,而云:“勘《真谛录》无此论。”均正年代虽不可考,但既为唐人,与斯论出世时相去不必不远,顾乃目此为“昔日地论师所造”。是则以鸣之著,真谛之译,在隋唐间本已成疑问。特后世学者不之察耳。距今十五六年前,日本学界对于此书始发生问题。初则对于马鸣著述怀疑,继则对于真谛译怀疑,终乃决定其为支那撰述而非印度撰述,且作者所属之派别、所生之年代亦大略推见焉。持此说者有三人:曰松本文三郎,曰望月信享,曰村上专精,其论文及诸书为吾所见者如下:
松本著:《〈起信论〉考》(明治四三年五月)
《〈起信论〉后语》(明治四三年七月)
《〈起信论〉之译者与其注疏》(明治四三年九月,并见《佛典之研究》)
望月著:《〈起信论〉之作者》(明治三五年一月《宗粹杂志》)
《疑似经与伪妄经》(大正六年八月《佛书在研究杂志》)
《关于〈大乘起信论〉作者之拟议》(大正七年一月《宗教界杂志》
《〈大乘起信论〉支那撰述考》(大正八年一月《佛书研究杂志》) 《三度论〈起信论〉为支那撰述》(大正九年八月《哲学杂志》)
《〈起信论〉学说与〈占察经〉之类同及关系》(大正九年十一月《佛教学杂志》)
《〈大乘起信论〉之研究》(大正十一年三月,单行本)
村上著:《对于〈大乘起信论〉之史的考察》(大正八年十月《哲学杂志》)
《四度论〈大乘起信论〉之著作问题》(大正九年九月《哲学杂志》)
《大乘论》(大正十年二月《哲学杂志》)
《〈起信论〉与〈华严经〉》(大正十年十一月《哲学杂志》)
此问题以望月氏为中心,而松本氏导之于前,村上氏以斯界老宿翼之于后,当大正八、九两年中(即民国八、九年),日本论坛为此问题起一激战。其持反对论者为常盘大定及羽溪了谛,亦彼都著名学者。吾侪以史家之眼忠实评骘之,则望月派所持,盖信谳也。望月所著《〈起信论〉之研究》,为五十万言以上之一巨帙。此外松本、村上二氏所论述,又不下十万言。吾既搜而遍读之,辄撷其精要,且闻附已见,助彼张目,以成斯论。吾属稿之际,有两种感想浮于吾脑焉。
其一,《起信论》在思想界价值之伟大,稍治佛学者皆能知之,无律吾词费。松本氏之言曰:“昔叔本华极口赞美印度《奥义书》,谓为‘最高人智之所产出’(注释:梁启超原注:叔本华为九十世纪上半叶之德国大哲,《奥义书》印度古代哲学之总汇也,华译为“优波尼煞昙”。),以《起信论》校彼,有过之无不及也。”斯言虽或溢美,要迹近真。本论自出世以来,注释者在百七十余家,为书不下千卷(注释:梁启超原注:望月著,《〈大乘起信论〉之研究》书中,内有一部分题曰《〈大乘起信论〉注释书解题》,千馀年来中国、日本关于本论之著述,存者、佚者皆略具矣。)。其影响于我国民思想之深厚,可以概见。朝鲜、日本千年诵习无论矣,逮近世而英译且有三本,巍然成为世界学术界之一重镇。前此共指为二千年前印度大哲所撰述,一旦忽证明其出于我先民之手,吾之欢喜踊跃乃不可言喻。本论是否吻合佛意且勿论,是否能阐宇宙唯一的真理更勿论,要之,在各派佛学中能撷其菁英而调和之,以完成佛教教理最高的发展,在过去全人类之宗教及哲学学说中,确能自出一头地有其颠扑不破之壁垒,此万人所同认也。而此业乃吾先民之所自出,得此足以为我思想界无限增重,而隋唐之佛学,宋元明之理学,其渊源所自,皆历历可寻。质而言之,此为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结婚所产之胤嗣,而以克岐克嶷显于世界。吾辈生千年后,睹此巨大崇贵之遗产复归本宗,不能不感激涕流也。
其二,此一段公案,为佛学界空前之大发明,目无待言。然检诸家之论据,其取材不越全藏,则固吾国人所尽人能读者也,而发明之业,乃让诸彼都人士。是知治学须有方法,不然则熟视无睹。近数年来,国中谈佛者炽然矣,其纯出于迷信的动机者且勿论,即实心求法者,亦大率东听一经,西繙一论,绝少留于别派之条贯,往往糅矛盾之说于一炉,以自招思想之混乱。吾以为今后而欲昌明佛法者,其第一步当自历史的研究始,印度有印度之佛学,中国有中国之佛学,其所宗响虽一,其所趣发各殊,谓宜分别部居,溯源竟流,观夫同一教义中,而各派因时因地应机蜕变之迹为何如,其有诬附益者则芟汰之。夫如是,以言修持耶,则能一其宗尚,以言诵习耶,则能驭繁赜。要之,七千卷之大藏,非大如一翻整理,不能发其光明,而整理之功,非用近世科学方法不可。日本近十年来,从事于此者渐有人矣,而我国则闻乎其未之闻,吾检此《起信论》一段公案,未尝不惊叹彼都学者用力之勤,而深觉此种方法若能应用之以整理全藏,则其中可以新发现之殖民地盖不知凡几,此实全世界学术上一大业,而我国人所不容多让者也。
吾草创本文,其初不过欲辑译日本学者的说,介绍于我学界而已,既而参考各书,亦往往别有所发明。且曰人著作,其繁简详略之处多不适于吾国人之检阅,乃全部重新组织如左,虽名迻译,实不异新构矣。为行文便利起见,故篇中所述,孰为望月说,孰为其他两家说,孰为我所新附,不复一一标举。
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作始,十月七日成。此十二日中尽废百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