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戏曲艺术改革的看法(1 / 1)

中国各个艺术部门,都有以下三份遗产:

一、古典的。它是封建时代的文学艺术家们屡次从人民大众中吸取来的艺术精华、并加以提高而成的。每次的成果为封建统治者利用后,就慢慢发展为只为他们捧场而脱离群众的东西。好在人民大众,不论别人怎样对待他们的文学艺术,他们自己是接着自己原有的传统另行发展它们的,于是过一些时期,就会另有文学艺术家来吸取他们新的文学艺术精华来加以提高……这样节节前进,就造成各个艺术部门的发展史,就汇成各个段落的丰富遗产。二、民间的。前边说过,人民大众是接着他们自己的传统来发展他们的文学艺术的,因之,现在还有好多具有特种风格的民间文艺、民间艺术在人民中间流传着。

这两份遗产,绝大部分都是中国封建时代的产物———其中也有外来的,但因时间悠久,已和中国的化而为一,而且也是封建时代的。因为是封建时代的产物,就没有表现封建社会以外的生活的基本因素,不能表现后来受了资本主义影响的新事物,更不用说表现现在向着社会主义迈进的生活。自然民间艺术是会吸收新事物的,不过在自然状态下的发展,需要很长的时间(要在新事物变成群众日常生活的有机部分之后),赶不上现在需要。

三、外国的。“五四”以后,中国社会生活变化得太快,原有的各艺术部门中,都没有表现这种新现实的基本因素(如文艺的词汇、歌曲的基本情调、绘画的线条和色彩、舞蹈的基本动作等),单靠自己的创造马上又补充不起来,于是就从资本主义国家中学来一些中国没有的东西(如话剧、西洋歌曲、西洋画、电影等)以补其缺。

此外,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还吸收过好多社会主义苏联的文学艺术,但那只能追算在新中国的账上,而不能算做旧社会留给我们的遗产。

在有了第三种遗产之后,文学艺术界曾有一度对待前两种遗产取过消灭的态度———以为应该和对待封建王朝、孔子哲学那样,只在历史古物中为它留一席之地,而在人民生活中消除其影响———但实际上那两种遗产未被消灭,幸而借着爱好者或艺人们的继承和那些无缘得见或无心享受第三种遗产的广大群众的支持而保存下来。

远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区,对旧中国留下来的遗产,就开始采取了推陈出新的改革办法;等到新中国成立,更把这种办法推广到全国,使这一工作走上了正路。特别对戏剧这一门综合性的艺术,因为知道它在群众中的势力大,所以注意得更多一点。

既然对前两种遗产在以前曾一度出现过消灭政策,而且又不曾真被消灭了,在这过程中就产生了“消灭者”和“保存者”两种人。消灭者有它一套消灭的理论(如×××的论调),而保存者则大多数只是爱好的感情支持着的。现在“接受、改革”的道路被肯定下来了,受过“消灭论”影响的人偏注意了“改革”,而仅有爱好的人则偏重视了“接受”,于是便产生了“粗暴”和“保守”两种偏向。

粗暴者,不细心研究而乱改之谓也;保守者,不愿改动之谓也;而正确的办法则应该是细心研究着改革。

以上是各个艺术部门在对待前两种遗产方面的共同情况———遗产的来路同,遭遇的过程同,对待的偏向同,应取的正确对待办法亦应同。

以下我本着上边的认识单独谈谈对改革中国旧戏(还只好借这个名词)的看法:

中国旧戏是“歌舞剧”,其主要构成的部分是歌和舞,其他如对话、音乐、人物形象、舞台形象等都是帮助歌舞或补充歌舞之不足的。歌和舞表达感情时候,有它自己的特种方法,不能以说明现实生活的说法来说明它的现实性———它不但没有把现在的人的生活原封搬上舞台,而且也不曾把古来人的生活原封搬上舞台。例如在现实生活中,不论古今人,哭的时候都不会配上曲子唱着哭,胡子也都挡不住嘴,袖子上也都不另加水袖;在外国也一样,芭蕾舞中的人可以连转十来个圈子,现实生活中却没有那样陀螺式的人物。它们是把生活歌舞化了然后才拿上舞台的。

在旧戏的好多剧种中,我自己的分类办法是分为大戏、小戏两类,大戏属于古典的,小戏属于民间的。小戏大概是以歌为主,长于抒情,其舞蹈的部分仅仅是从大戏中学了点小的动作;有些小戏,从唱词中看来,很像是从鼓词之类的艺术变来的(没有考据)。大戏中的昆曲是歌舞两种成分配合得很紧的。这种戏有两个缺点:一个是它和其他古典艺术在没落阶段的遭遇一样,不但后期的作品言之无物,而且其唱词也只能为封建的士大夫阶级看着书本才能听懂,完全脱离了群众;再一个是歌和舞配合得太紧,一方面演员演唱起来太吃力,另一方面用歌来传情的时间需要占得长一点,没有那么多的动作来配合歌,歌的部分就受了限制。京戏也采用了其他古典艺术在新兴阶段采取的办法,接受了昆曲可接受的部分,又从小戏(民间的)中吸取了些新的歌唱语言、新的歌唱方法弥补了昆曲的两个缺点———例如大段的唱词是演员站稳了唱的,其中有舞的地方就舞,不应有的地方就没有。不过京戏比起地方大戏来也与昆曲有个性质相同的缺点,那就是士大夫气还显过重———在吸收民间小戏新因素的时候,只选着合乎士大夫气派的选,更泼辣、更合乎人民大众口味的东西取得少。地方大戏(像高腔、梆子等)和京戏似乎是从相同的路子上发展来的,其中接受昆曲的成分和从小戏吸取来的成分也像京戏一样明显,只是更和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接近一点。它比起京戏来也有个缺点,那就是每个剧种吸收新成分的范围小,不像京戏那样搜罗的东西多,所以还有地方性。

它和其他兄弟艺术一样,不论属于第一种遗产(古典的)和第二种遗产(民间的),都是封建时代的产物,缺乏足以表现封建社会以外其他现实的基本因素(歌的基本情调、舞的基本动作,以及帮衬那些情调和动作的东西)。例如把刀马换成驳壳枪、自行车,原来很有功夫的演员也无用武之地。要是还在封建时代,新的事物在一个世纪中只增加那么有数的几件子,也还可以吸收、消化,变作歌舞搬上舞台———小戏从生活中吸取养料丰富自己,大戏丢掉了脱离群众的部分,再从小戏中吸取精华以补其缺,问题就都解决了,无如近几十年来新事物纷至沓来,一下子消化不了,以至于不论大戏、小戏,还只能穿古人的衣服、演古人的故事;年代越长,那些古人古事脱离群众的生活越远,了解的人越来越少(如击掌、盟誓等古人认为有关生死的生活顶点,在今天的青年看来只觉好笑而已),市场自然就越来越小,要不是其歌舞形式还为民族所喜爱、演员们还有点真功夫尚为别的艺术所不能代替的话,光凭内容,早就不见得有人看了。一种艺术的内容已经到了不能迎人的时候,再不从增加新内容上打主意,不论其形式如何完美、技术如何高明,都是挽救不了其死亡的。

在革命时代,就要用革命办法。“五四”以后文学艺术界曾有一度采取过不理办法、消灭办法、用外国东西取而代之的办法。这些办法也不能说不是革命的,只是那样做是彻底粗暴的。放着在全中国群众中根深蒂固的现成基础不拿来利用、改造、补充、提高,却只想把它平灭了再弄一些洋花洋草来代替它,光从浪费时间上着想也是不合算的。洋花洋草应该搬———多一种有一种的好处,不过那并不妨碍我们同时培养土生土长的东西。后来在共产党领导下,把这种彻底粗暴的偏向扭转过来了,只是受过那种精神影响的人,有时候不免有些不太彻底的粗暴。例如创造出话剧加唱的戏也是功劳,但硬要以话剧加唱来代替、排斥一切旧歌舞剧,也不能不说是粗暴之一种。

正确的革命办法,应该是用人工缩短旧剧在自然状态下发展、变化时要占去的年代。要本着这个精神做,就得照顾到旧剧的特点、发展的规律、当前的缺点、各剧种的差别等等,否则仍会粗暴。

第一、要照顾到旧剧的歌舞作用。我们试把各剧种所唱的《祝英台》剧本中的唱词改成朗诵,或让京戏中《打渔杀家》的萧恩穿上普通渔民服装、照普通渔民走路,那两个戏虽然也不一定绝对没有人看,可是看了总得不到在歌舞中的祝英台和萧恩的形象。这些歌和舞,是古人把生活歌舞化了,又让演员们从小就在那些基本情调、基本动作上练出功夫来的。要让这些演员们穿上制服、推上自行车来扮演男女公务员,旧功夫一点也用不上,新功夫根本还不知道该怎么练,原因是这些生活还没有化入歌舞中———还没有人把这些生活集中为歌舞中的基本情调、基本动作,而歌舞应特有的化装、服装、道具、音乐等也没有本着这些生活发明出来。这些地方,正是要借重于音乐、舞蹈、美术等各种专家的地方。专家所以可贵,就在于专家能运用他的科学知识来适当对付当前的现实———也就是他有创造的资本;我们这些不是专家的人,往往只能东搬西凑抓一些现成东西,弄得古一块、今一块、中一块、洋一块不成体统,仍不能说不是粗暴。

第二、对于大戏和小戏要分别对待。小戏一般说来都不太成熟。这虽是小戏的缺点,同时又是个优点。小戏在历史上容易从现实生活中吸取养料,恐怕也就是因为它一向就是不太成熟,把没有歌舞化了的东西增加进去不觉着太刺眼,有时候出一点笑话也觉着可爱,加进去以后,慢慢也就歌舞化了。用人工帮它发展的办法,就是帮它对新的养料吸收得快一点、消化得快一点。大戏虽然比小戏脱离现实生活更远,可是旧的资本雄厚,容易保守。用人工帮助它的办法,一方面仍遵循它的发展规律,丢掉一些彻底脱离群众的东西,再从小戏中吸收一些从前在封建思想支配下漏掉了的精华(不过要缩短时间:从前在丢掉一种旧东西的时候,一直要等到绝对没人理了才罢,现在应该用科学方法分析一下,该丢的就忍痛割爱。在吸取小戏精华方面,已经有观摩、会演的办法可以缩短时间了);另一方面要越过小戏直接从生活中提出精华来化为歌舞,使其面目改观(不是脱离基础的改观,而是像昆曲和京戏的差别那样大,甚而更大一些)———因为小戏本身还没有在现代生活中吸取到多少东西,光凭集中小戏的精华仍没有多少现代生活的成分在内。

第三、对成就最高的古典节目(包括地方大、小戏的代表节目)要保存下来作为借鉴。《小女婿》一类的新节目演遍全国,作用很大,但像周瑜、赵云、罗成那样的人物形象还不太多,要把我们今天的人物歌舞化了,化成像周瑜他们那样的动人形象,起的作用不更大一点吗?要保存一些借鉴,就可以使年轻一点的人们知道我们今天的新人物还歌舞化得不够或者还没有化,需要化;要没有借鉴,他们可能以为歌舞戏不过就是那么个样子。苏联现在也是这样做的。保存戏的借鉴和保存诗、文、画等不同,因为它在活人身上,所以还得学习下去。

我对戏剧改革工作的看法就是这样简单。对于戏剧这种艺术说来,我仅仅是个热心家,只把我的观感说出来供大家参考,不对的地方请付之一笑可也。

至于我上面提到的第三种遗产———从外国取来的,在戏剧方面为话剧、歌剧、舞剧———是自成体系的,在旧戏改革方面是些重要的借鉴,但其本身和中国旧戏是两回事,所以这里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