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顶:倾城之恋不只属于张爱玲(1 / 1)

我们的车一直往太平山顶开去,这是香港的制高点,也是香港名流聚集居住的地方。

但是给我的感觉,好像是在爬一座十分平常的住宅区。这儿山路崎岖狭窄,两岸都是富人住宅以及各类热带树木,幽暗青葱,仿佛真的来到了张爱玲笔下的《第一炉香》描写的那个地方。

张爱玲曾经写道:“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这就是张爱玲对于半山白房子的描述。

同时,她也写到半山富人们的奢靡生活。相比那个时代,这里的富庶就已经远近闻名了。女主角葛薇龙的姑妈属于富太太,麻将、棋局、英式下午茶会、圆会、舞会、音乐会、郊游、海边露营,甚至养小白脸等,成了这里富人们的生活内容。

《第一炉香》的故事真的并不积极,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向下的堕落感的。女学生葛微龙本来是来香港投奔姑妈,没想到却陷入了丧夫的阔太太的圈套之中。她被姑妈带到了上流社会,却成了一个诱饵,自己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成了错误恋情的牺牲品。

文笔相当落寞寡淡,丝毫不为了讨好谁,取悦谁,应和着作家内心的节奏,讲出了缺爱的人性深处的那种颓废与空虚,无依无靠,还有一个繁华城市背后的寂寥感。恰似张爱玲当年来到香港时的心情。

张爱玲笔下的半山,拥有着印象画派般奇幻的色彩:“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真的很奇幻,这也是我对太平山的感觉,这儿建筑物东西合璧,既有旧时中国风情,又有欧式装饰,这儿住家人的性格想必也是。骨子里是中国人,外表上又洋派摩登,那种东西交错的感觉,深入骨髓。

我想,张爱玲当年也是这种感觉吧。那个时代如同烧着了的凤凰,无限繁华风光,又预示着中国旧时代的凋落。战争、殖民、建设、腾飞,无数中国人来到了香港,尤其是上海人,在这儿生活。带来了中国人的特色,又附带着西式风情。那个时代一定是腥风血雨,充满了各种斗争。所有矛盾的中心汇聚在此,而所有力量的中心在交汇在此。

“中国该何去何从?”这件事情牵动着人心。在各种力量的交汇中,香港蓬勃地发展着。这里最摩登又最庸俗,最复杂又最单纯,最牵动人心又最偏安一方。传统文化跟现代文明激烈碰撞,农耕文明与航海文明猛烈对峙。这里有过战争,有过和平,有过争夺,最后共赢......

张爱玲把小说《倾城之恋》的故事背景也放在香港,香港的沦陷成就了白流苏与范柳原这样一对平凡夫妻。而张爱玲个人也经历了抗战中香港沦陷的过程,她被困在香港大学,因此失去了去牛津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母亲资助她来到这里念书,此后她只有回到上海,和姑姑生活在一起,并开始了用文笔养活自己的历程,直至遇上胡兰成,展开了一段自己的“倾城之恋”。

一个城市真的能够影响一个人的气质。张爱玲身上有着浓重的上海、香港两地的特色。吸收了资本主义的先进文明,又暗赏着中国旧式文化中的精华,有一个抽鸦片,养姨太太,传统守旧的父亲,又有一个追求西方自由主义,旅行各国,见多识广的新女性母亲。既接受钢琴、基督教、绘画等西方事物熏陶,又接受中国古典文化影响。既居住上海,又钟情香港,并写下太多名篇来谈论这两地发生的事情,最后义无反顾去往美国。爱玲的一生可以见证那个时代的精英文人的选择。

他们既复古又求新,既洋派又保守,挣扎在历史巨变的创痛之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经历外敌入侵的各种阵痛,各种文化的解体与重构,创新与变革,最后形成了“海派”文风,别具一格,匠心独运。

确实,作家中我最偏爱就是张爱玲,现在来到太平山,距离她的时代已经越来越远了。曾经看过爱玲的一部传记片《她从海上来》,正是怀着这样的心境。

我登顶太平山,发现香港就是一座海上的城市,“它从海上来”,带着双生花的气质,越来越盛,历经多少年风风雨雨,练就成了自己的风格。我仿佛又听到范柳原与白流苏在此的一段对话:

“在浅水湾一边山的高墙下,范柳原对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如今,当我在山顶俯瞰整个香港,我发现,文明没有使一切毁灭,反而使一切浮现。不知道爱玲如果再度登顶会有什么样悲喜交加的感觉。作家总是人性大师,她看到的永远是最终极,最永恒的东西,而每一个人,何尝不就是希望拥有爱与被爱的那份真心。

虽然世事难料,情怀易变,无常易老。天若有情天易老,面对那一组断壁残垣,竟然还是希望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候,可以握着一个心爱之人的手,而不至于如许苍凉而委屈。这真的是人的吊诡之所在。

最近看《来自星星的你》,看到都敏俊最终在飞碟下消失而去,留下爱人千颂伊徒自伤悲,但临走前,他们求爱,结婚,相守,把很多人一辈子做的事情,用一个月几乎都做尽了,了悟遗憾地离别。仍然会知道,每个人是如何地渴望一份爱的心情。

摩天大楼如同海市盛楼般矗立,古典意境已经越来越远,只有半山的苍松矗立,仿佛在提醒我们那时的历史。我们经过香港第一代特首董建华的房子,赌王何鸿燊四太太的豪华居所,李嘉诚的房子,邵逸夫等人的豪宅......每一栋房子里也许都在续写着传奇,每一段传奇都扣人心弦。

人性无非如同一炉香,酣然地烧着,总有烧完熄火的一天,但新的香又会点燃,新的生命又开始孕育。拿香火比喻人生真的很经典,虽然显得有些消极决绝,但又何尝不是这样,哪一个人不想在这有限的时间拥有无限的能量,做出属于自己的功绩呢?生命终究剧烈燃烧过,就算如同一炷香,也是无怨无悔,毕竟可以留香给别人。不太浓烈,也不太清淡,刚刚好的檀香味道,或者还有一些茉莉香片的味道融合其中。

只要我们璀璨过,绽放过,坦然面对完结的那一天,岂不是十分参禅的决定?也许你来我家坐坐,我还是想一起焚香,我们静修、听禅、说书,“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咏金经,弹素琴,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神。”

繁华过尽,我却在思索这无数人物的命运,这里面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浅水湾的海滩上,我和玫瑰以及她的孩子下海玩耍,海风轻拂,感恩上天让我来到这样一个文学家青睐的地方,来完善我的文学之梦,人性之梦。

你好,太平山。肯定有一天,我还会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