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1 / 1)

这本书主要关注的是,当资本主义开始在一个持续的基础上来思考其自身的实践,开始把它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当成一种资源加以利用,把世界上的新观念看成是自己的观点来加以广泛传播,并开始从干涉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思考中获利时,世界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这本书主要关注的是处于这一场严肃的游戏中的资本主义。

如今,对资本主义的抱怨声不绝于耳。资本主义是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充满压迫的体系,它的唯一目的就是压榨出大量的产品?它生机勃勃的一面是不是它的刚愎自用的一种新的表征而已?

本文正是要针对上述这些惯常的反应进行探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资本主义不仅仅意味着努力工作,还意味着休闲娱乐。人们从中获得各种各样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更多的产品。资本主义拥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活力,它不仅要通过剥削来敛财,还追求感觉享受。它几乎参与到所有种类的无节制的互利关系中。如同它给这个世界带来损失一样,它也给世界带来财富(1)①,

因此,我不倾向于把资本主义看成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实体、一种力量关系所构成的相互交织于社会现象下并发号施令的网络。我非常赞成一种观点,即资本主义已经“具体化”到了每项特殊的实践活动中,因此,我们最好把它看成是一个福柯式的图形,一种缺乏最终目的的冲动,一种通过“在空间中的分布,在时间中的展开和排序,在时空中的构型等”②将各种特殊的行为模式烙印在人类的多样性之上的过程。这个图形是不稳定的、流动的,处于恒久的进化中的,它“几乎是盲目的、无声的,尽管它使得别人能够去看去言说”③。

那么,具体来说,我对于资本主义的态度是怎样的呢?我认为资本主义就是一系列的关系,这些关系是处于时空中的各种各样的组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建构的。这些关系,如这个世界一样,以三种方式展开。第一种方式如那些行动者所认为的,这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这种立场基本上是前反思的,它已经通过不断地重复被植入人的身体以及空间中的其他存在物之中。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永久地保持不变,那些可以重复的事情,哪怕是事情的开端,也不例外。即使每一次表演都重复它自身,每一次的重复之间也构成了一次间隔,风险和过量都有可能会阻断事件与事件之间本来畅通无阻的桥梁,这桥梁正是我们对于世界是什么的预期。④第二种方式是通过对客体的改造,从交货时间表到条形码,再到办公室的各种设备、图表、电子表格,世界在各种特殊的方面都被积极地中介化了,身体和客体也沿着这一中介化的道路前进着。第三种方式是作为实践性的企业模式,无论是具体地处理人事关系还是开启和维持某个特定的领域(从主体位置到公司文化)。

这一立场以一系列的理论假设为基础。其中之第一便是,世界不是由联合体和各种各样的总体组合而成的。联合体只是一个梦想,每个体系都按照仅仅是相对稳定和可预知的方式被过度地编码和繁殖。事物永不停歇的状态带来的干扰永远不可能被完全除掉,于是这就产生了差异、停滞、过量和剩余,晦涩、分裂,以及疯狂也纷纷产生。第二,世界总是包含着伦理的层面。毋庸置疑,这个世界充斥着压迫和封锁,但是,欢乐和慷慨也不会灭绝,总有它们生长的土壤。永远不会有一种来自超感性领域的纯粹的伦理法则。①这个世界是一个混合体,而且必须通过协商来解决其中

各种问题。第三,这个世界尚未被完全祛魅。②有一种观点坚持认为,资本主义已经成功地为这个世界祛魅,我不同意这一看法。在我看来,尽管我们不太愿意相信,资本主义更符合中世纪人们对迷信和宗教狂热的想象。③我不认为,如那些现代性的研究者声称的一样,历史已经向前进展了很多。我也不相信,资本主义工厂的管理者们——独资的也好,合资的也罢——绝大部分时候对他们行为的目的有着清晰的认识。我相信,商品对于我们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们是商业化的延伸物,而且,商品在让我们盲目地顺从它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情感和伦理方面的细微的乐趣和灵感。④

在分析当代的资本主义的时候,我一直坚持四个方法论的原则,我这样做是基于以下几点考虑。首先,对于我之前在别处提及的“回顾”的说法,我们应该给予充分的重视。采取这个角度就意味着,我们应该以未来的历史学家的身份审视当下,审视着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个时代,审视着数不胜数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层出不穷的阐释思路以及普遍存在的困惑,正如当今的历史学家回顾过去一样。这一立场与许多社会理论家所持的观点相抵触,他们对于历史的想象力经常处于退化的状态,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就“现代性”大做文章,用它来框住世间万象,来给历史盖棺定论。

其次,我认识到绝大部分的历史事件之间都有着内在的关联。资本主义可能会(或者已经)在很多不同的方面有所扩展,其中一些方面的进展是许多“微小”事件所积累的结果,当然,这些“微小的”事件在当时看起来是无足轻重的:

理解突发事件的复杂的展开过程就意味着,将正在逝去的事件的扩散状态保持下来;意味着要能够鉴别出细微的偏差——或者相反,它的对立面——错误、虚假的判断和失误的计算。那些持存的、对我们有价值的事件正是因它们而产生。①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毕竟,许多经济学家今日也强调重新返回到规模、路径依赖等,他们在这一现象中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是,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为数众多的企业策略制订者好像已经看到:胜利属于那些在事物的展开过程中就能够充分利用其价值的人,那些有能力为突然事件做出充分准备的人,那些能够逐渐掌握“当下力量”的人。②

因此,更深一层的规则便是,资本主义总是施为性的:它总是在不停地试验,因为资本主义的工程是永远不会竣工的。资本主义是一个具有极高的适应性、不断地变化的形成过程。它也是一系列平衡的系统。①资本主义的要旨恰恰就在于,它不断地改变自身的实践能力,那些企业的经营者们必须能够在商海剧变中始终把握住正确的航向,因为这些剧变能够导致或者使企业有触礁出局乃至破产的风险。有一点始终应该谨记,能够长期存活下去的企业总是少之又少的。当然,熊彼特把资本主义比喻成一艘诞生于创造性的毁灭中的不完美的巨轮是非常贴切的。

此外,还有一条规则:性感尤物自然会引人注目,但无聊的常规事项也绝不能忽视。把资本主义描述成过山车,尽享它所带来的惊险刺激而忘乎所以,实在是太容易做到的事情。然而,资本主义之所以是施为性的,完全依赖于各种类型的稳定有效的重复,正是这些重复组成了它的日常基

础②(2)。在生产出资本主义的日常生活的各种方式中,除了劳动者不懈的辛苦劳作之外,还有两套机构设施最为关键:第一个就是提供安装、保持运转以及修复功能的设施(3),另一个是订货和递送的设施。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也许是它们过于平淡无奇,这些设施从来没有受到过文学作品的青睐,但是也许正是它们构成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基石。重要的是,那些作为知识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的专业化的公司,刚刚经历过由各类最先进的物流知识的广泛应用所带来的革新。

总之,在我看来,资本主义是一系列的网络体系而不是一个单一的系统,不同的网络体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且作为一项工程,它将永远处于“开工状态”。(4)资本主义的企业也许能够运用权力,扩展联盟,但是对于未来,它们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因为未来尚存在于那个虚拟的世界中不为人所知,或至少没有明显的被知晓的可能性。而资本主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在不断涌现的新的问题中创造那暂时的现实化的。因此,资本主义的企业凭借其跨国经营的优势也许能够倾其全力使公司运行于正确的轨道之上,然而,它们依然对即将降临的风险无所洞察,无论是正在突显的能源危机、金融衰退,抑或是使品牌蒙难的一系列的保护措施,或者只是常见的现金流问题。把资本主义这种本质的施为性看成是对新动力的一系列不断更新的反馈,意味着我把资本主义,如前所说,看成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对组成自身的那些领域和网络体系只拥有部分的控制力的实体。对于这个实体来说,无论它自身拥有多么巨额的资产,它必然始终面临着未知风险所带来的压力。

当然,这个由一系列的调整行为所组成的拉图尔(Latour)和德勒兹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概念是不无讽刺意味的。因为它变得越来越接近资本主义对自身的描述。正如波尔坦斯基(Boltanski)和夏佩罗(Chiapello)所说,现今的盎格鲁-撒克逊式的资本主义理念与德里达、德勒兹和塞尔的著作中的描述有着明显的家族相似性。①它们都部分地依据情感的偏好而制定出一套道德规划,都创造出一些无处不在的新的形象(例如,网络(5)),都尝试着去开展一些不可能行得通的实践。可以肯定的是,目前我们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从语言学上没有一种有效的划分可以区分开资本家和非资本家,在有些情况下,甚至很难从实际生活上把他们区分开来。这部分是因为经济学的语言已经成为公认的流通语言,除了用于计算供需的术语外,我们越来越难找到别的用于描述这个世界的词语。事实上,资本家和非资本家一样共享着同样的比喻、速度、流通和网络等。它们都希望能跟上时代变化的节拍,并创建属于自己的共同体。在货币市场以及反公路抗议运动中也能寻到类似强调纯粹尼采主义的行动的踪迹。②最终,资本主义的企业无论从话语上还是实践中都已经开始表现出一些它们之前所反对的倾向,无论是在它们做决定之时③,或它们创立形形色色创新型的“社区”时,抑或当它们推广新产品时(在最近关于“摩客”的尝试中,以及“病毒性营销”或“蜂鸣营销”的兴起①),它们开始从对整体策略的重视转向对类似于塞托(de Certeau)式的战术干预。换句话说,资本主义的企业越来越多地利用“柔性”武器来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