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国子学处于复兴之中,至梁又设“五馆”以容“寒门俊才”。但南朝之史籍中,国子学与五馆之外,又时见“太学”或“太学生”的记载。西晋时期,始行国学、太学之双轨教育制,前者以容五品以上官僚子弟,后者以容普通学子。北朝亦有国学、太学、四门学分立之制,至隋唐沿袭不改。但南朝之“太学”“太学生”与“国学”“国子生”为一事抑或二事,仍然有待考辨。这涉及学校的等级性质以及由之入仕者的社会身份问题。
下面我们首先来看刘宋、萧齐间的有关记载。《宋书·礼志》记文帝元嘉十年太祝令为宗庙社稷祠祀事,“求下礼官详正”,又记“勒太学依礼详据”,“重更勒太学议答”。这里明确出现了“太学”字样,且其时尚无国学。同书又记元嘉二十三年七月,御史中丞何承天为海盐公主母丧礼上奏,语有“宜下二学礼官博士,议公主所服轻重”;又记孝武帝孝建三年五月“有司奏,皇子出后,检未有告庙先例,辄勒二学礼官议正”。《南齐书·礼志》亦屡见有“二学”之载。如齐武帝永明五年王俭语有“宜关通八座丞郎,并下二学详议”;齐明帝建武四年曹思文语有“请付尚书及二学详议”。
西晋国学、太学两立,始有“二学”之并称。如《太平御览》卷五三五引《晋尚书大事》:“按《洛阳图》,宫南自有太学、国子,辟雍不相预也……今废辟雍而立二学。”又《宋书·礼志》记东晋孝武帝欲行释奠礼,“有司奏,应须二学生百二十人,太学生取见人六十,国子生权铨大臣子孙六十人,事讫罢”。宋、齐之“二学”,当然也是指国子学和太学。
《宋书·百官志》又记:“博士……后又增为十六人,不复分掌五经,而谓之太学博士也。”《南齐书·百官志》记太常属官:“博士,谓之太学博士。”《宋书》《南齐书》时见为太学博士一官者,《礼志》所载尤多,如宋之荀万秋、王膺之、顾雅、周野王等,齐之王祐、刘蔓、贺场等。梁、陈亦皆有居太学博士一官之人。
萧齐还有“太学生”可考。《南史·王融传》:“先是,太学生会稽魏准,以才学为融所赏,即欲奉(萧)子良,而准鼓成其事。太学生虞羲、丘国宾窃相谓曰:竟陵才弱,王中书无断,败在眼中矣。”又同书《王僧孺传》:“司徒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僧孺与太学生虞羲、丘国宾、萧文琰、丘令楷、江洪、刘孝孙,并以善辞藻游焉。”又《梁书·许懋传》:“十四入太学,受《毛诗》,旦领师说,晚而覆讲,座下听者常数十百人。”是其时不但有“太学生”,许懋于“太学”讲授之时,还有"座下听者常数十百人”。
又《通典》卷五三《礼十三》“大学”部叙南齐制度,称“东昏侯永元初诏,依永明旧事废学。时有司奏,国学、大学两存焉”,又注引国子助教曹思文国讳废学议,有“然贵贱士庶,皆须教,国学、大学两存之也”。如依这些记载,当时应同时存在着国学、太学两个学校。
从上述情况来看,当时似乎确实存在着太学。其理由是,第一,其时有“太学”“二学”的记载,“二学”即国学与太学;第二,诸史《官志》中有太学博士一官,纪、传中又屡见居其官者;第三,其时又确实有太学生可考;第四,《通典》明记齐代有国学、太学“两存”之事。
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宋、齐以至梁、陈,并不存在一个与国学分立的,具有生员、校舍以及授业课试制度的、作为实体而存在的“太学”。
首先,宋、齐虽有太学博士,但并不等于有太学。所谓“下二学详议”之“二学”,是仅就二学礼官——祭酒、博士、助教而言的。有礼官博士不等于有学校。以国学为例,《梁书·许懋传》记其于齐东昏侯“永元中,转散骑侍郎,兼国子博士”,然查《南齐书·礼志》,“东昏侯即位,尚书符依永明旧事废学”,是国学已废而国子博士仍存。《宋书·百官志》记国子学制度:
自宋世若不置学,则助教唯置一人,而祭酒、博士常置也。
又《南齐书·百官志》:
(齐高帝)建元四年,有司奏置国学,祭酒准诸曹尚书,博士准中书郎,助教准南台御史。选经学为先。若其人难备,给事中以还明经者,以本位领。其下典学二人,三品,准太常主簿;户曹、仪曹各二人,五品;白簿治礼吏八人,六品;保学医二人,威仪二人。其夏,国讳废学,有司奏省助教以下。
是国学废时,所省为典学以下,助教或省或置一人,祭酒、博士依旧。所以《南齐书·礼志》记齐东昏侯废学之后,领国子助教曹思文表请复立,“请付尚书及二学详议”,国学已废而仍付之议,是因为仍有博士、助教在。既然国学仅存学官博士之时仍可为“二学”之一“学”,那么所谓“太学”也应与之同例。就是说,前所引述的“付二学详议”乃至“勒太学重议”等语,只能证明太常之下有礼官太学博士;同理,那些“太学博士”之实例,本不能说明当时有作为实体的太学存在。
在此,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东晋的学校制度。据《晋书·元帝纪》,建武元年“置史官,立太学”,太兴二年“置博士员五人”,太兴三年“皇太子释奠于太学”,太兴四年“置《周易》、《仪礼》、《公羊》博士”。这次努力,大约只是恢复了学官博士而已。成帝时又再次致力学校。《晋书·成帝纪》:“(咸康)三年春正月辛卯,立太学。”《建康实录》卷七:“三年春正月辛卯,诏立太学于淮水南,在今县城东南七里,丹杨城东南,今地犹名故学。”《宋书·礼志》记咸康三年因国子祭酒袁壤、太常冯怀之请,“议立国学,征集生徒……穆帝永和八年,殷浩西征,以军兴罢遣,由此遂废”。由前引之《晋书·成帝纪》及《建康实录》,知这次所兴为太学,非国学,《宋志》误。
又据《宋书·礼志》,晋孝武帝欲行释奠礼,“以太学在水南悬远,有司议依升平元年,于中堂权立行太学”,“水南”即秦淮水南,其时“无复国子生”,有太学生六十人。据《晋书·孝武帝纪》,太元九年增太学生至百人,次年即太元十年“二月,立国学”。《宋书·礼志》:“其年,选公卿二千石子弟为生,增造庙屋一百五十五间。”至此,东晋国学才正式建立。
关于晋孝武帝所立之国学与此前的太学的关系,《建康实录》所叙较详。其书卷九记孝武帝太元十年春:
尚书令谢石以学校陵迟,上疏请兴复国学于太庙之南。
后引《舆地志》云:
在江宁县东南二里一百步右御街东,东逼淮水,当时人呼为国子学。西有夫子堂,画夫子及十弟子像。西又有皇太子堂,南有诸生中省,门外有祭酒省、二博士省,旧置博士二人。梁大同中,又置正言博士一人,加助教理礼。初,显宗(按即晋成帝)咸康三年,立太学在秦淮水南,今升桥地,对东府城南小航道西,在今县城东七里废丹杨郡城东,至德观西,其地犹名故学。江左无两学,及武帝置国学,并入于今处也。
《舆地志》为梁人顾野王所作,其言自然相当可信。语中“二博士省,旧置博士二人”,《玉海》卷一一三“学校”部作“三博士省,旧置博士三人”。查《宋志》《齐志》及《隋志》,均言其时国子博士员二人,《玉海》误。末句“江左无两学”之“两”谓两存、两立,句谓江左不同于中朝,国学太学不两存。“及武帝置国学”之“及”乃“孝武帝”之“孝”误字。此段文字为孝武帝太元十年立国学事作注,言成帝咸康三年曾立太学于秦淮水南,此时尚无国学;而自孝武帝太元十年置国学始,旧太学便并入了太庙之南的国学,太学又不复存在了(《南齐书·崔祖思传》记其齐初启陈政事,有“宜大庙之南,弘修文序”语,意即振兴太庙之南的国学)。至梁顾野王作《舆地志》时,晋成帝所立之太学早已成为废址。在新国学中,只有一“诸生中省”,并不见国子生、太学生二省;只有为二国子博士而设的“二博士省”,并不见太学博士之省。是国学中国子生外别无太学生,太学博士也不于此教授。足见自晋孝武帝后,江左便无与国学分立的、作为实体而存在的、具有生员校舍的太学了。
前举之数名“太学生”,其身份也颇为可疑。西晋国学以容高门贵胄,而太学以容寒贱。齐代国子生外如别有太学生,亦当承袭此制。但前述之数名太学生,都不像寒门子弟。
太学生魏准为会稽人,他大约出身会稽四望虞、魏、孔、谢之一,故能与一流高门琅邪王融深相交结,并参与政变阴谋。又据《南史·王僧孺传》:“虞羲字士光,会稽余姚人,盛有才藻,卒于晋安王侍郎。丘国宾,吴兴人,以才志不遇,著书以讥扬雄。萧文琰,兰陵人。丘令楷,吴兴人。江洪,济阳人……刘孝孙,彭城人。”由此数人之姓氏郡望看,他们都应属于上层士流,也因此才能跻身于竟陵王萧子良之西邸。又《梁书·许懋传》:“许懋,字昭哲,高阳新城人,魏镇北将军允九世孙。祖珪,宋给事中,著作郎,桂阳太守。父勇慧,齐太子家令,冗从仆射。”可见许懋也是士族子弟。依齐制,著作郎子孙正有资格进入国学。
由此,我以为以上数人实际都是国子生。《宋书·百官志》:“晋初复置国子学,以教生徒,而隶属太学焉。”又《隋书·百官志》记梁制:“国学,有祭酒一人,博士二人,助教十人,太学博士八人。”是国学原隶太学,至梁太学博士又属国学。是如太学无生,则国学生不妨称太学生,甚至国学亦不妨称太学。
这并非凭空臆测。如《陈书·宣帝纪》太建三年,“秋八月辛丑,皇太子亲释奠于太学”。按西晋时行释奠礼在太学而不在国学。东晋穆帝升平元年,以太学在秦淮水南悬远,于中堂权立行太学释奠。国学成后,释奠礼改行于国学之内。宋、齐、梁以至隋、唐,凡皇帝、皇太子行释奠礼均于国学,陈不当例外。故陈太建三年太子释奠之“太学”,实即国学。是国学可称太学之证。又《陈书·吴兴王陈胤传》:“至德三年,躬出太学讲《孝经》。讲毕,又释奠于先圣先师,其日设金石之乐于太学,王公卿士及太学生并预宴。”陈胤讲经释奠之“太学",以及学中之"太学生”,亦应视为国学及国子生。
梁代太学博士属国学,则国学外亦必无分立之太学,《梁书·到洽传》:“(天监)九年迁国子博士,奉敕撰《太学碑》。”按梁天监四年建五馆,天监七年建国学,天监九年国学成,其间未闻别建太学事,故“《太学碑》”实为国学新成而撰。是又南朝国学可称太学之证。梁代亦有“太学生”二人可考。一见《南史·文学纪少瑜传》:“年十九,始游太学,备探六经。”一见《北齐书·徐之才传》:“年十三,召为太学生,粗通《礼》、《易》。”其事又见《徐之才墓志》。他们二人或为国子生,或为五馆生,此外无一太学存在。
以此例推,南齐之“太学生”实亦国子生。《梁书·江革传》:“与(江)观俱诣太学,补国子生,举高第……司徒竟陵王闻其名,引为西邸学士。”江氏兄弟“俱诣太学”,所补却为“国子生”,据此即可断定,此处之“太学”必为国学。是齐之国学亦可称“太学”。而且江革后来也成了西邸学士,他的身份是国子生,其实同游西邸的“太学生”虞羲等与江革并无不同,国子生、太学生并非二事。
又《南齐书·周题传》:“转国子博士,兼著作如故。太学诸生慕其风,争事华辩。后何胤言断食生,犹欲食白鱼、衄脯、糖蟹,以为非见生物。疑食蚶蛎,使学生议之。学生钟屹曰……”“使学生议之”一句,《南史·何胤传》作“使门人议之”。周题时为国子博士,何胤时为国子祭酒。如其时太学、国学两分,则其“学生”"门人"应为国子生;而《周题传》却称为“太学诸生”。又查《梁书·钟嵘传》,钟屹之弟钟嵘“齐永明中为国子生”,那么钟 当然也应为国子生。又见国子生、太学生并无不同。
由其他一些情况,亦可推知南朝国学之外别无太学。如刘宋元嘉十年有“勒太学依礼详议”之事。然宋初无国学时王朝曾扶植私学设立四馆,如当时之“太学”已为实体,何必别立四馆招徒教授?萧齐屡因国讳废学,反对者则以“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而表示异议,亦见当时只有国学,国学一废则无“学”可言。总之,在南朝,如就礼官博士而言,“二学”确实有别——有国子博士,有太学博士;然而太学博士承担的只是议礼之责。此期之“太学”,如在议礼的场合出现,就是指礼官太学博士;如果指作为实体的学校,那就是国学的别称。
至于《通典》南齐“国学、大学两存”的说法,以及所引证的齐国子助教曹思文“国学、大学两存之也”之语,源出《南齐书·礼志》。查曹思文原语本作:
……据臣所见,今之国学,即古之太学。晋初太学生三千人,既多猥杂,惠帝时欲辩其泾渭,故元康三年始立国子学,官品第五以上得入国学……然贵贱士庶,皆须教成,故国学、太学两存之也,非有太子故立也。然系废兴于太子者,此永明之巨失也。
据此可知,曹思文原语所言为西晋之事,本非南齐之制。曹思文之奏议原为国讳废学而发。时人或以为国学本为太子进学而立,故旧帝驾崩、太子登极后,便应废止。而曹思文认为,今之国学与古之太学为一事,都是为了教成人才;西晋国学太学两存,仅仅是为了区别士庶。国学本非为太子而立,亦不当因太子而废;汉魏皆不因国讳废太学,今亦不当因国讳废国学。由此,反可证明南齐并无国学、太学两存之事。如当时别有太学,曹思文何不径引当时之太学以为言,反以“古之太学”为证,且称“今之国学,即古之太学”呢?因此,《通典》的记叙是错误的,不足为证。“江左无两学”之说依然可以成立。
总之,江左之学校,晋孝武帝太元十年以前,有太学而无国学,以后则有国学而无太学。而国学专容贵胄,因此国家教育成了士族的特权。这种情况,直到梁武帝别开五馆之后,才多少有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