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仆固氏世系探原(1 / 1)

近年在蒙古国发现的《仆固乙突墓志》为探原仆固氏家世、获取可靠的家族谱系提供了重要依据。①杨富学据此给出如下推定世次:歌滥拔延—(子)思匐—(子)佚名—(弟?)设支—(子)曳勒歌—(弟?)勺磨—(子?)乙李啜拔—(子?)怀恩。此拟定世系对研究仆固部历史具有重要意义,但细稽史料则发现尚存若干问题。

首先,仆固氏在玄宗朝的世系变更颇不正常,特别是“设支”其人疑点很多。杨富学关于设支的史料依据的是广德元年(763)颜真卿所撰《臧怀恪神道碑》,其文略曰:“(怀恪)尝以百五十骑,遇突厥斩啜八部落十万余众于狼头山……公徒且歼,遽而绐之曰:‘我为臧怀恪,敕令和汝,何得与我拒战?’于时仆固怀恩父设支适在其中,独遮护之……(怀恪)由此获免,遂与设支部落二千帐来归。”①引文中所谓“狼头山”,应即屡见于史书的“狼山”,在西受降城以西,为东北一西南走向。②此处未便臆测,从邂逅默(斩)啜八部来看,应在章群、杨富学等学者将此事的时间定在开元二年(714)前后,薛宗正认为这是开元四年(716)时,唐朝联合铁勒九姓对默啜政权进行大反攻的中路先锋部队。③但这两种推测均与史实不符。开元二年(714),唐与突厥的冲突集中在北庭④,以区区百五十游骑深入突厥的可能性不大。事出邂逅,而臧怀恪谎称和戎化解冲突,并在盟誓后与设支部归唐,似不在开元四年(716)的大规模战争之中。结合历史背景来看,此事更可能发生在开元三年(715)。当年铁勒九姓出现了针对默啜政权集体暴动趋势,“漠北九姓纷张叛帜,漠南部落纷纷降唐”⑤。这一年又是唐两次用兵突厥的短暂间歇期⑥,唐军以小股游骑深入觇视的可能性较大。

比对其他史料,可以发现《臧怀恪神道碑》的记载存在两处明显错误。其一,突厥默(斩)啜八部中并无仆固。所谓“默啜八部”指第二突厥汗国诸核心部落,他们与突厥汗室有着最为直接且密切的关系。法藏敦煌藏文文书编号P.T.1283《北方若干国君之王统叙记文书》载:“突厥默啜十二部落:王者阿史那部,颉利部,阿史德部,舍利突利部,奴刺部,卑失部,移吉部,苏农部,足罗多部,阿跌部,悒怛部,葛罗歌布逻部。”①无论八部或十二部,其中均无仆固。其二,仆固部之附唐在开元四年(716)六月。很可能是碑文对不同历史人物及事件进行了误植。据《毗伽公主碑》载:

唐故三十姓可汗贵女、贤力毗伽公主、云中郡夫人、阿那氏之墓志并序。驸马都尉、故特进兼左卫大将军、云中郡开国公、踏没施达干、阿史德觅觅。漠北大国,有三十姓可汗爱女,建冉贤力毗伽公主,比汉主公焉。自入汉,封云中郡夫人。父天上得果报天男突厥圣天骨咄禄默啜大可汗。……顷属国家丧乱,蕃落分崩,委命南奔,归诚北阙。……以大唐开元十一年岁次癸亥六月十一日薨。……男怀恩。②

毗伽公主阿那氏为默啜可汗之女,阿史德觅觅之妻。羽田亨认为此阿史德觅觅正是《旧唐书·突厥传》所载的阿史德胡禄,觅觅盖其本名,而胡禄为突厥人名中常见的美称。③但他将“踏没施”对应为tangri bulmis(天上得),则似显牵强。该词更可能是一种突厥官职。④按:古突厥语有tamYa一词,本指烙在马、牛等牲口身上的印记,tamγaci则指掌管牲口印记的官员①,耿世民译为“掌印官”②,特肯则译为“皮毛监”,引申为“秘书”③。综合上述观点来看,此职可能是由牲口之掌印官发展而来,带有秘书性质的突厥汗庭内部官员,既与“踏没施”之汉音更相吻合,复与驸马阿史德觅觅的身份相符。据《旧唐书·玄宗纪上》,开元三年(715)二月“十姓部落左厢五咄六啜、右厢五弩失毕五俟斤,及高丽莫离支高文简、都督趹跌思太等,各率其众自突厥相继来奔,前后总二千余帐”④。《旧唐书·突厥传》所记略同,唯“前后总万余帐”的数量与前悬殊,并更载“默啜女婿阿史德胡禄俄又归朝,授以特进”一事。⑤知开元三年(715)二月后不久,阿史德觅觅归朝。同一时间,臧怀恪亦以小股游骑觇视而遭遇突厥八部,最终劝降设支部二千余帐归唐。综合上述因素,我们认为这个“设支”正是阿史德觅觅。“支”、“施”音近,“设支”之“设”则很可能系“没”之误。

至于“曳勒歌”和“乙李啜拔”,他们应为同一人。“曳勒”与“乙李”音近,很可能来自突厥语alp或el的音译。“歌”与“啜”音近⑥,“歌”在《广韵》中属下平声歌韵,古俄切;“啜”则有两个读音,一为去声祭韵,尝芮切,一为入声薛韵,殊雪切或昌悦切。⑦其中祭韵者读音与“歌”相去较远,而薛韵者则读音颇近。“歌”在晚期中古音里拟韵为aǎ[a],“薛”为yat、iat或jiat①,两者韵读颇近,可为印证。所以,“曳勒歌”与“乙李啜拔”是同一突厥名的不同音译。从时间上看,曳勒歌在开元六年(718)为“仆固都督”②,怀恩此时应已出生③,乃父乙李啜拔当至少二十左右。我们已经知道在仆固氏谱系中不存在“设支”此人,复知“曳勒歌”与“乙李啜拔”为同名异音,故可以确定“曳勒歌”与“乙李啜拔”是同一个人。至于为何会有一名两译现象,我们推测“啜”或“啜拔”带有尊称意味,其出现在两《唐书》的仆固氏谱系中,当采自家谱、家传或碑志等自叙性材料,有标榜之意。④而“曳勒歌”应为音译,其出现也仅在官方的两次诏书中。

开元八年(720)还有一个仆固都督勺磨出现于史料,《资治通鉴》载开元八年(720)六月,“突厥降户仆固都督勺磨及趹跌部落散居受降城侧,朔方大使王睃言其阴引突厥,谋陷军城,密奏请诛之。诱勺磨等宴于受降城,伏兵悉杀之,河曲降户殆尽”⑤。一些学者据此认为曳勒歌已于此前亡故⑥,这样的推论似乎过于草率。设支、曳勒歌、勺磨分别于716年、718年、720年任仆固都督,仅四年而部族首领更替频繁若此,于理不合。况且《旧唐书·王睃传》所谓“散在受降城左右居止”,其背景本在开元四年(716)突厥诸部款附后不久①,开元八年(720)王睃诱杀叛部,所以此仆固都督勺磨当在开元四年(716)后不久担任该职。我们已确知从开元四年(716)至开元六年(718),仆固部附唐之都督为乙李啜拔,所以勺磨与乙李啜拔不是先后关系,而很可能同时存在。乙李啜拔部归附后被安置于大武军北,从《移蔚州横野军于代郡制》来看,其活动区域主要在蔚州北部②,而非河曲受降城。另外趹跌(阿跌)部其时已常住回乐,并未见活动于受降城附近。③据此推断,受降城附近的勺磨应是仆固部某分支的首领。《新唐书》保存了另一则看似残缺的史料,于理解此事多有助益。其云:“延佗灭,其酋娑匐俟利发歌滥拔延始内属,以其地为金微州,拜歌滥拔延为右武卫大将军、州都督。开元初,为首领仆固所杀,诣朔方降,有司诛之。子曰怀恩。”④此则史料因残缺难解,多为研究者所不取。但它提供给我们一个重要信息,即开元初朔方军曾诛杀一位前来投奔的仆固部首领。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正是勺磨。从前引《旧唐书》及《资治通鉴》的记载来看,勺磨并未带有仆固部众,而是与少数陕跌部众散居,不是其部主干。⑤至于上引文字中所谓“(歌滥拔延)为首领仆固所杀”及“子曰怀恩”,中间当有错讹。①

至此,仆固氏世系可重列如下:歌滥拔延—(子)思匐—(子)乙突一(子)佚名—(子/侄)乙李啜拔—(子)怀恩。以歌滥拔延盛年归唐的646年始,到仆固怀恩暴卒鸣沙的765年止,以上仆固氏六代人共历120年,与正常代际间隔相符。乙李啜拔应是第四代佚名酋长之子或侄,第六代怀恩之父。乙李啜拔约生于7世纪70年代或80年代,当高武交替之际。他在开元四年(716)六月率部与回纥、同罗等部一起归唐,唐廷“于大武军北安置”其部,并授其仆固都督。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