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安禄山早年的身世记载,集中见于姚汝能所撰《安禄山事迹》(以下在本章中简称《事迹》)的开篇部分:
安禄山,营州杂种胡也,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是夜赤光傍照,群兽四鸣,望气者见妖星芒炽落其穹庐。(时张韩公使人搜其庐,不获,长幼并杀之。禄山为人藏匿,得免。)怪兆奇异不可悉数,其母以为神,遂命名轧荦山焉。(突厥呼斗战神为轧荦山。)少孤,随母在突厥中。母后嫁胡将军安波注兄延偃。(史思明令伪史官官稷一撰《禄山墓志》云,祖讳逸偃,与此不同。)
开元初,延偃族落破,胡将军安道买男孝节并波注男思顺文贞俱逃出突厥中。道买次男贞节为岚州别驾收之。禄山年十余岁,贞节与其兄孝节相携而至,遂与禄山及思顺并为兄弟,乃冒姓安氏,(案:郭汾阳《请雪安思顺表》云:本姓康,亦不具本末。)名禄山焉。①
这则史料详细记述了安禄山的出生、幼年经历及易姓更名的缘由,并且以备注、按语的形式(括号内文字)保留了若干异文。这中间我们首先注意到的问题,便是安禄山的出生地。对于这个问题,姚汝能的表述颇为晦涩,先以“营州杂种胡”定性,再述其母为突厥巫,祷神生子,又以按语加入了韩国公张仁愿屠帐的逸事,最后说他自幼丧父,随母居于突厥领地。该段引文也代表了传世文献对于安禄山出生地的态度。②引文末尾按语所保留的史料,源出广德二年(764)邵说为郭子仪所写的《代郭令公请雪安思顺表》(以下在本章中简称《雪安表》),原文为“本实姓康,远自北番,来投中夏,思顺亡父波主,哀其孤贱,收在门阑”③,与《事迹》存在明显的差别,也成为后世关于安禄山早年身世的争论的起点。
作为营州胡的一员,安禄山的出生自然应从其所属的群体结合历史背景寻找共性。《事迹》所保留的“时张韩公使人搜其庐,不获,长幼并杀之”这则佚文,蒲立本将其视为一种英雄“天启降诞”(divine-birth)的传说,钟焓进而以北方草原民族普遍存在的“孤儿脱难”故事模型予以概括④,沈睿文也认为“安禄山的出生神话,一方面掩盖了安禄山不明的生父”,“另一方面更是给安氏赋予生而有之的神性的威权”①。诚然,神话传说有其固有套路,但同样套路下的具体故事则各自有其根源,尤其在时代、地域等背景性因素上意义重大。
安禄山与张仁愿之间有两则逸闻,除了《事迹》保留的这条外,《太平广记》并曾记其为韩公濯足之事:“禄山初为韩公张仁愿帐下走使之吏,仁愿常令禄山洗脚。仁愿脚下有黑子,禄山因洗而窃窥之。仁愿顾笑曰:‘黑子吾贵相也,汝独窃视之,岂汝亦有之乎?’禄山曰:‘某贱人也,不幸两足皆有之。比将军者色黑而加大,竟不知其何祥也。’仁愿观而异之,益亲厚之。约为义儿,而加宠荐焉。”②按:张仁愿卒于开元二年(714),卒前数年已解兵柄,安禄山断无为其濯足的可能,但此事却反映出他与另一位张姓边将张守珪的义父子关系。因此对于《事迹》所载张韩公屠阿史德庐帐一事,未得以传说之故视为不经。
将韩公屠帐传说与营州胡固有的特点结合,我们至少可以得出如下两条结论。其一,安禄山的出生故事具有典型的突厥因素。对张仁愿的敬畏广泛存在于武周至玄宗时期朔方、河东、河北一线的北方疆場,及至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军露布中仍有“胜州已北百姓数千人,忽见兵马极众,唤百姓索食。其中有人云:‘我是张韩公及王忠嗣,领此兵马为国讨贼。’”③的异闻记载,而张仁愿的“好杀”之名在突厥也广为流传④,唐人甚至将其与忍人史牟相比,称为“人之状而禽兽心”⑤。因此韩公屠帐是一个具有明显突厥特点的传说。其二,安禄山出生于唐厥交界区域,不可能如蒲立本所说生于漠北。根据《事迹》“年五十五”①的说法,知其生于长安三年(703)。②考安禄山出生之时,张仁愿已调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40天,新到任者为李多祚。③无论是“好杀”的张仁愿,还是“骁勇善射,意气感激”、“代为靺鞨酋长”④的李多祚,均有被附会的可能。彼时营州寄理渔阳,西去幽州仅二百里(1里为500米),完全在幽州都督的控制范围内;而并州大都督府所辖区域又为唐厥交战前线。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安禄山就生于渔阳一带,但他至少不会像蒲立本推测的那样生于悬远的漠北,而应出生于代北至幽营的唐厥交界区域。
尚有一点需要补充辨析。在刻于天宝七载(748)的《大唐博陵郡北岳恒山封安天王铭并序》中,安禄山被称为“常乐安公”,学界曾据此认为禄山本出自河西胡族⑤,结合上文的分析来看,这恐怕只是同当时众多攀附门第的上层一样给自己找一个光鲜的籍贯,因为紧随安禄山之后出现的博陵太守贾循在碑中被称为“武威贾公”,而《新唐书·贾循传》明确记载其为“京兆华原人,其先家常山”①,与武威并无直接关涉。正如上文所及的李楷洛虽已数代居于营州却仍要标榜“其本出于陇西”②,这种郡望的攀附不足以成为判断安禄山出生地的依据。如果他像李光弼那样忠于唐廷,或者即便叛乱也像李宝臣那样归降,那么他后来很可能也会有一个“柳城安氏”之类的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