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帛书《五行》出土前,荀子所批判的思孟“五行”说具体何指,一直是有争议的问题。唐人杨倞注《荀子》,释为仁义礼智信五常,而近代以来,学者又提出种种新说,或以为五行的内容即水火木金土与五常相配[50],或以为思孟五行即仁义礼智诚五德[51],或认为五行“就是后世所谓五伦,这在《中庸》、《孟子》二书都可寻出根据”[52],或干脆认为荀子批驳的不是子思、孟轲,而是邹衍的五行。[53]一个学术难题的解决,往往需要有新的资料出现,思孟五行说的研究,正说明了这一点。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五行》经传,其中有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及仁义礼智“四行”。根据庞朴先生的研究,帛书中的仁义礼智圣又见于《孟子》,实际就是荀子所批评的思孟五行。原来人们争论不休的思孟五行说,既同水火木金土无关,也非仁义礼智信,更不是仁义礼智诚,而是仁义礼智圣。庞文一出,学界注目。1993年,郭店竹简在湖北荆门一号楚墓出土,其中有《五行》“经”的部分,并标明“五行”二字,进一步证实了庞朴先生当年的判断。至此,思孟五行说的争论可以告一段落。然而,庞朴先生在解开思孟五行之谜的同时,又留给人们另一个问题:
既然思孟五行只是仁义礼智圣,何以荀子斥为“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荀子自己岂不也常说仁、道义、论礼、谈智圣,何僻违、幽隐、闭约之有?[54]
可以说,这一问题与前一问题密切相关,只有回答了这一问题,思孟五行说的谜底才算被真正揭开。否则,前一个结论也会留下疑问:为什么荀子批判的一定是指仁义礼智圣,而不是其他?要知道,当时被称为五行的并不仅仅是仁义礼智圣,还有其他内容。于是,学者深入荀、孟思想的内部,或留意其概念的差别,或强调学说的不同,或突出理论上的差异,试图对荀子批驳思孟五行的原因和动机作出解释和说明。如有学者认为,荀子批判思孟五行决不是学派门户之争,而是有其思想的原因,这些原因都深植于孟学与荀学的根本差异之中,尤其是在“心”与“道”这两个重要概念的思想内涵之中。具体讲:
以《五行篇》为代表的思孟学派,主张“仁、义、礼、智、圣”五种德行(所谓“五行”)皆源于“心”(所谓“形于内”)。从荀子的立场看来,这种“心”的概念与荀子的“心”貌同而实异。貌同者是其表象,双方皆注重“心”的自主性,但其异者则极具关键性。思孟学派强调“心”的主体性及超越性,荀子则强调“心”的社会性与政治性……所谓“僻违而无类”,就是指思、孟之偏离“可知可能之理”(《荀子·性恶》),忽视“尽制”(《荀子·解蔽》)问题而言。
荀子批判思、孟五行说的第二个原因在于“道”的思想内涵。一言以蔽之,思孟的“道”具有超越时空涵义,而且强调“道”的内在化。荀子的“道”则具有强烈的时空意义,荀子所强调的是“道”的客体化,要求“道”落实到人间,达到“尽伦”“尽制”的效果……荀子站在“道”的客体化这个立场,对于思孟学派所宣扬的那种贯通天人二界、含摄仁义圣五行的“道”,当然无法接受。[55]
这种解释不停留在外缘的背景上,而是深入二者学术思想的内部,从“心”“道”两个概念来说明思孟五行的特点,寻找荀子批驳五行的原因,可以说立意较高,且有一定启发意义。但仔细品味,仍有可商榷的地方。因为荀子《非十二子》中的一段言论主要针对的是思孟五行说,“无类”“无说”“无解”的大帽子也是扣在五行的头上。因此,显然是五行自身具有某种“僻违”“幽隐”“闭约”的特点,引起荀子的不满,所以给予激烈批判。至于对“心”“道”的不同认识和理解,虽同其批评思孟五行说有一定联系,但最多只能算是间接原因,用此来说明荀子对五行的批驳,多少显得宽泛、迂远。
另有学者注意到,荀子与孟子最明显的分歧是在人性的看法上,荀子对孟子的攻击也主要集中在性善论。于是认为荀子攻击孟子的,不在于仁义礼智圣“五行”本身,而是孟子将仁义礼智圣归之于人性的观点。孟子的性善论也就是一种仁义礼智圣为人性所有论,是一种五行出于性论。
笔者认为所谓思孟五行说……是指仁义礼智圣这五种德行出于人性的性善论。荀子从其“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的理论出发,认为“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危害最大。所以视其为“子思、孟轲之罪”,予以了空前激烈的批判。[56]
人性善恶的确是荀子与思孟间最明显的分歧之一,荀子批评思孟五行时也可能包含了这方面的考虑,但若把荀子批驳思孟五行的原因完全归于性善论,也有讲不通之处。首先,《五行》将仁义礼智圣“形于内”,归于内心,确实包含性善的倾向,但它同时又提出不形于内心而表现为外在规范的的四行——仁义礼智,在《五行》中被称为善的恰恰是后者,所谓“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五行·第一章》)。所以说《五行》已具有了性善论,尚有一定的困难。以后孟子虽然提出性善论,但他说明、论证性善的主要是仁义礼智而不是仁义礼智圣,把孟子性善论同思孟五行说等同起来,同样显得牵强。况且,荀子指责五行的“三无”——“无类”“无说”“无解”——也看不出与性善论有什么直接关系。
于是又有学者提出,荀子所批评的思孟五行说,其深层的理论结构是一个天人关系、天道与人道或性与天道的问题,正是在这一问题上,思孟与荀学存在着尖锐的对立。
荀子谓思孟不知“先王之统”,“无类”,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当思孟以圣人知天道时,将天人看作本原上是统一的。荀子说圣人不求知天,圣人知人道,知统类,乃以他的天人之分的观念为前提……思孟以“圣知天道”,而不知圣乃人道,“错人而思天”,是为“不知类”。不知礼义统类之道,天人混淆,无“辨合”“符验”而不可行于天下,故言“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57]
这种看法与前面一样,都不是从五行自身寻找答案,而是把荀子与思孟的思想差异看作其批驳五行说的直接原因,因而同样显得宽泛,缺乏说服力。按照这种逻辑,孟、荀思想间的差异还有许多,如孟子重道德“良知”,荀子重经验“徵知”;孟子由内圣而外王,荀子由外王而内圣等,而前者的内容多少都可以在《五行》中找到根据,岂不是都可以看作荀子批驳五行说的原因,或至少是原因之一了?岂不是又可以不断写出“思孟五行新解”的宏篇大作来?但这对于探讨荀子批驳五行说的真正原因,显然已没有多少意义了。